廖家明：一位50后的自编简传（连载7）

激扬文字

三、务农怀忆（1967 年 1 月—1970 年 2 月）（下）

文革时期的农村，相对于普通农民，具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劳动强度要小得多，收入也高一些，而且上门干活东家还可以供吃管喝，所以很多家长都把学手艺作为孩子人生前途的首选。1967 年上半年，看到我辍学在家，看样子学校复课一时无望，父亲就想我学一门手艺。开始想我学中医，还不知从哪里借来《药性赋》和《汤头歌诀》两本书要我尝试阅读和背诵，后因当时卫生所不能擅自向社会招收学徒而作罢；后又想我学兽医，还专门跟七大队一位姓肖的兽医说过请他收我为徒的事，因我害怕和反感结猪骟牛而打住。后来，一半是因为当时学校只是停课，还不是继续读书彻底没有希望；一半是因为家里建房进入紧张筹备期，需要我全力协助父亲准备，故学艺之事一时未再提起。直到1968 年底正式初中毕业、确认继续读书无望之后，大约在1969年2月这一话题又重新提起，最后决定边做农活边跟父亲学缝纫。当时农村缝纫不全是坐店经营，经常要到各自然村雇主家上门服务，俗称“做上工”。由于自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挑布扣、缝衣褊、拼衣块这些基本功掌握很快，正式开始学艺不久就跟父亲一起出门“做上工”。早上挑着缝纫机具去雇主家，晚饭后再将缝纫机具挑回家，挑缝纫机具担子则是我这当徒弟的“专利”。那时跟师傅学徒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和要求，开工要埋头做事，不能多言多语；在雇主家吃饭，不能抢在师父前先添饭和夹菜，也不能在师父吃完饭后你自己还在吃饭。虽然跟父亲学缝纫前后不到一年时间，但对我养成遵规守矩的行为习惯具有重要影响。

1967 年到 1969 年这 3 年是个人迷信最为狂热的时期，毛泽东的权威至高无上，被称颂为“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大约从1968年下半年开始，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潮流蔓延至农村，社员上午出工时都要集中站立在村头稻场上，面对插在显著位置的毛主席像牌，由生产队长举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毕恭毕敬地向毛主席像牌报告当天的生产任务，然后全体社员齐声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傍晚收工时又要再次集中，由队长汇报当天农活任务完成情况，然后仍然是全体社员齐声高呼同样口号。为了证明毛泽东思想指导农业生产取得成效，往往早请示时把生产任务指标说得低一些，晚汇报时大多是超额完成任务。这种闹剧在1969 年 4 月中共“九大”召开前后最甚。同时，那几年学习宣传《毛主席语录》 风靡全国，不仅所有报刊、有线广播和无线电台在每篇报道前都要冠以相应的毛主席语录，而且在没有通有线广播的农村，各生产大队都要安排人员每天早上拿着用铁皮做的广播筒到山岗上广播毛主席语 录。我们小队地处大队中心位置，且大队部和公社办公地就在我们小 队范围内，大队决定在我们小队设立一个毛主席语录宣传点，安排我每天早上到村子右侧小山头上“喊语录”。这在当时可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美差，一则有报酬，每天早上喊一个小时可以拿 1.5 个工分；二 则活轻松，远没有干农活那么辛苦。这活大约从 1968 年 5、6 月开始， 一直干到1969 年 6 月左右。从这里我收获的不仅仅是工分和轻松， 更主要的是锻练了我的嗓音、断句能力和语言节奏感，为后来提高口 头表达能力打下了基础。

当时的农村十分穷困，一年四季老老实实参加集体生产的农民，多数人几乎成年看不到钞票，只有手艺人、搬运工和极少数头脑活泛、善于搞点贩买贩卖的社员才能赚点现钱。为了赚钱补贴家用，1968年到 1969 年两年间，我多次给供销社枫香树营业点“挑脚”，把该营业点收购的黄荆条叶挑到上铺机房粉碎，挑着百斤重担走五六里路，一趟才赚 5 角钱；两次跟随本大队周家冲小队会做小生意的定强三叔搞贩买贩卖，将本地柿油斗笠等土产挑到安徽金寨与湖北搭界的大山里换回黄豆和火纸到本地出售，当时火纸最赚钱，一刀火纸毛利润高达 5 角；还有一次收割小麦时误信麻城木樨河一带有桃园可以上桃子卖，就与同塆堂弟晚明一起挑着箩筐去买，结果到当地才知道是误传，白跑一趟。当时湖北农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缝纫机线卖，父亲缝纫难以为继，没办法父亲只好让母亲用纺车将用于锁边的三线机缝纫线两根合在一起加工替代。哪知道没过多久这种锁边缝纫线在我们当地也无从买到，为缓解燃眉之急，听说安徽金寨吴家店供销社有三线机缝纫线出售，我迅即只身步行去百里之外的吴家店供销社购买。为防止有人投机倒把，当时该供销社限定一人只能买一卷，我居然生面见生人托“挑脚”的路人给我代买了两卷，险险被供销社发现。

几次去金寨，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历经的惊险：在金寨吴家店深山老林的一个独户人家敲门叫卖斗笠时，突然一只齐腰高的大黄狗向我扑来，吓得我两眼发黑、双腿打颤，幸好那黄狗被绳子拴住，没有咬到我，但余悸久久难以消除。返程途中我挑着担子走在前面，观音堂是安徽金寨县毗邻湖北松子关的一个生产小队，我刚走出村头突然听到后面话音不对，扭头发现定强三叔被当地民兵拦了下来。我当时才 16 岁，个子没有长起来，故一开始没引起民兵注意；怕被民兵发现，我当即假装年龄更小，弓着腰挑着担子在暮色中飞奔。好容易撞撞跌跌跑了五华里，终于跑到松子关上一位金姓老人开的饭店。一进门就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上大哭。金老听说缘由急忙把我挑的火纸和黄豆藏起来，让我在他家吃饭等候，直到晚上10 点多才等到三叔，可他挑的火纸却被民兵没收了一半。为避免在湖北一侧再次被巡查民兵拦截，我们直等到大约12 点才启程下关。刚走到正在修建的毛坯公路上，就看到有一伙人从落梅河黄泥畈打着电筒向我们走来，我们以为是湖北这边巡逻的民兵，就挑着担子往后退。黑暗中三叔不知退到了哪里，而我却在路边一脚踩空，连人带挑子滚到一丈多深的路下，等那一行人走过很久，才从路下爬到公路上与三叔会合继续前行，直到天亮才到家。多年后担任罗田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时乘坐当时县里仅有的一台伏尔加小汽车去落梅河调研，路过当年挑着担子接连打滚摔下公路的地方，我下车伫立很久，想起当年的惊险和社会及人生的变化，心里五味杂陈，十分感慨。

虽然因为文革而中止上学，未能继续受到系统的基础知识教育，但在参加农业生产和忙于家务的同时，我一直未曾放弃学习。起初，偶有闲暇要么掏出初中语文课本一篇篇诵读，要么就把俄语课本从头至尾复习一遍；后来一有时间就找隔壁介明哥借小说看，他书箱里存放的 20 多本小说全被我看完，其中古典名著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西厢记》《二度梅》，还有现代革命题材小说《大别山上红旗飘》《红旗谱》《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小城春秋》《红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兵临城下》和《红岩》等等。当时那个年代，古典名著均被作为“四旧”销毁，现代革命题材小说几乎都被视为“封资修”毒草予以批判，全国一度停止了所有文学书籍的出版和销售，新华书店只出售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我能从介明哥处集中借阅那么多古典和现代名著，确属我难得的幸运。那时只十几岁年纪，记忆力好，对小说描绘的情节几乎过目不忘，对书中一些自己喜爱的诗词诵读几遍即可烂熟于心，如《三国演义》开篇词《临江仙》、《二度梅》开篇 22 个“儿”的打油诗、《西 厢记》描写张生私会崔莺莺的五言绝句等等许多诗词至今牢记不忘。后来每每回想起自己的成长历程，深感那段时间近 20 本文学书籍的阅读，对我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智慧及职业取向等诸多方面均具有决定性影响，由此对介明哥一直心存感激。

激扬文字

沉香 发表于 2025-8-1 11:00
“大约从1968年下半年开始，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潮流蔓延至农村，社员上午出工时都要集中站立在村头稻 ...

这是我亲身经历，只有写得不到位的，绝对没有写过头的。

沉香

“大约从1968年下半年开始，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潮流蔓延至农村，社员上午出工时都要集中站立在村头稻场上，面对插在显著位置的毛主席像牌，由生产队长举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毕恭毕敬地向毛主席像牌报告当天的生产任务，然后全体社员齐声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傍晚收工时又要再次集中，由队长汇报当天农活任务完成情况，然后仍然是全体社员齐声高呼同样口号。”

这一段，是我从过去描写“文革”的文章当中从未读到的。长见识了，谢谢分享。

君子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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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的人

激扬文字

君子兰 发表于 2025-8-1 10:28
感谢分享

激扬文字

开心的人 发表于 2025-8-1 07:04

谢谢

沉香

激扬文字 发表于 2025-8-1 11:04
这是我亲身经历，只有写得不到位的，绝对没有写过头的。

是的，我很好奇，因为那时我还没出生。

跟不上节拍

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