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二十年

秋实 · 发表于 2023-12-2 14:3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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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秋实于 2023-12-16 10:03 编辑

自2004年3月6日离开老家算起，近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始发潢川的绿皮车在黄州捎上我们一路南行，跨长江，穿江西，一天一夜后抵达深圳。按照堂弟给的线路，从火车站坐车到布吉关，再转乘大巴到坪山。堂弟初中没毕业就来了深圳，当时在坪山一家日资厂修理班当班长。我和妻子在堂弟的出租屋落脚，住了四个晚上。

那时工厂经常会招女工，有的工厂还张贴“大量招收女工”的广告牌。相比而言，男人就不紧俏，没有一技之长的男人想在深圳谋份合适的工作不是件容易事。内地来深的夫妻，如果妻子进厂上班，老公有个保安、仓储搬运或是送货司机的工作都令人羡慕。一些找不到工作的男人，靠四处打零工度日或做摩托仔拉客送人糊生。

坪山转了几天，没有找到工作，我们就坐车到布吉试运气。

布吉工业区多，还较大。果然，才两天，妻子的工作就有着落，入职一家化妆品包装工厂，做检验工种，底薪和加班费合计每月有一千几佰块。我没当过兵，做不了保安，身材不够强壮，仓储也没面试上，在外漂了二十多天，出来带的两千块钱也用得差不多了，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闲逛时，听同村的一位老乡说他们工地在招人，做防水，包吃包住50块钱一天。工地在福田，市体育馆对面的南天大厦旁，是一处新建社区公园和地下停车场综合体。工地不大，但三层地下停车场都要做防水。

和我一起做防水的老乡有六七个，大多是找不到事做的男人，有一个还是我孩童时的伙伴。见到我后，伙伴很吃惊，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读了那么多书的我会和他这个小学没毕业的人做同事，来工地讨饭吃。聊到最后，安慰我说“都是手工活，不花什么力气，做做就熟了”。南方气温高，工地卫生差，蚊子多，不易入睡。下工后闲下来，工友们会三五成群搞些节目自娱自乐打发时间。斗地主扯三皮的是主流，路边喝酒看风景的也有几个，确实没什么事做的，就围在一起，听人八卦着东莞厚街等地洗浴店提供的男女特色服务。我和伙伴牌技不精，八卦故事听过一次后也了无兴致，决定外出溜达，去看深圳的夜景。南天大厦所在的百花社区居民层次很高，深圳实验学校、深圳艺术学校，核电集团宿舍都在这里，小区门口不时会进出一些养眼的豪车和靓女，让人看着欢喜。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逛街也是信马由缰，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们运气还不错，第一次外出，误打误撞来就到了三公里外总设计师的画像小广场。画像立在公园一角，正对深圳金融中心大厦和发展银行大厦，射灯照射下的建筑群，流光溢彩，透着富丽和豪华。画像前的小广场，是瞻仰伟人和两侧人行道汇合的地方，满铺着大理石。几个年轻人在那里玩滑板和跳街舞。他们旋转、跳跃，收放自如。用大理石铺设人行道，这地方真有钱！我暗自感叹。老家小镇“全城都铺方块砖”，还是伴着传说“TH要当官”才搞起来的。太阳炙烤后的大理石，余温尚在，摸起来暖和、丝滑，韵贴。沾了防水污渍的胶鞋有些滑，我索性脱了鞋，光着脚在大理石地板上来回走动，一边享受这天然的热敷和按摩，一边欣赏小伙子们的街舞和滑板秀。在那里，我能感受到这坐城市对总设计师的尊敬和膜拜，也是在那一刻，滋生出留在这个城市的念头。

四月后的深圳，太阳光就是耀眼的白，没有防护的皮肤晒一天就会受伤。那天下午，我在工地给进出小花园的值班室做防水时，手机响了，是八卦岭的一家医药公司打来的面试邀约电话（朋友介绍的机会）。八卦岭工业区建筑比较老旧，但布局整齐划一，是建市初期由部队工程兵开荒建设而成。这里是很多医药公司的总部注册地，如一致药业，四环药业，亚洲药业，深业药业等等，也是深圳高档印刷品生产基地。

我在工地前后干了十三天，除了预支三百块钱的生活费，余款最后不了了之。

2004年4月19日我到八卦岭医药公司上班，岗位是财务经理助理，五天八小时，不加班。所谓助理，就是给财务经理打下手，如登记往来账，整理数据，准备纳税申报的资料（那时还做的手工账，报税需要手工填写一些主表和附表），试用期工资一千伍佰元，转正后两千元，包住不包吃。

这是我来深圳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工资不高，但我还是很开心，我终于可以暂时在这里活下来。公司在泥岗村租了两套两房一厅做宿舍。我入职时，宿舍房间已住满人，只能在客厅支起一张一米二的简易床，挂上蚊帐应付。身上的钱快用完了，靠水煮一块钱三包的方便面填肚子充饥，五元一碗的兰州拉面漂着的几缕肉丝就是加餐。一周后，同事说我身上自带方便面的“香”味。

泥岗村是罗湖的一个城中村，村里有很多出租屋，民工商业繁华。村口卖衣服的小店，一天到晚播放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歌曲。听得多了，也就熟了，我感觉曲子表达的不仅仅是怀念，更多的象是表达歌者发自内心对未来的期待。

入职时，人事部门要求“财务部员工上岗需持有深圳本地会计证，希望我尽早报考拿证合规”。

三十多岁，重新捡起放了十多年的书，开头还是很困难。看书时，我的脑袋嗡嗡响，两眼好象也不对焦，总是感觉字太小，还上下动。教材成了催眠工具，一翻书就犯迷糊想睡觉。没有办法，我就借钱报了一个培训班，一周三次去课堂听讲，来提高专注力和读书效果。上课地点在荔枝公园旁的深圳档案馆。从泥岗村到档案馆，直线距离不到四公里，走路也就一会儿功夫的事，途经八卦岭和园岭两个居民区。这两个社区比较老，路况烂，业主少，租客多，人员复杂。马路两边的榕树遮天盖日，路灯发出的光照不了多步远就归于黑暗。走在路上，不时会听到有夜莺在暗处打鸣，招唤。好在我是男性，还穷，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国庆节后考试成绩出来了，顺利通过，这是我在深圳考的第一个证。但这只是个从业资格，太基础，对升职提薪没什么用。

2004年年底，我报名会计师考试。会计师职称考三门，中级财务会计、财务管理和经济法。按照备考会计证的经验，我参加了深圳注协举办的培训班。三个培训老师都是注师，事务所合伙人。经过半年的准备，2005年6月考试成绩公布，顺利通过。查到成绩的时候是下午，妻子还在上班，我买了个西瓜，在租住小屋外面的荔枝树下，一个人啃了一大半，算是给自已半年来努力的奖赏，也是对自己备考压力的宣泄。

中级过后没多久，我在单位升职成了主管，收入也有了提高。

在职场，有一个领路人或者榜样很重要。八卦岭给我工作的那位领导就是我的领路人。他的一些建议，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至今受益。

“想做官，要在体制内，想发财，得做老板，我们既不在体制内，又做不了老板，那就守好本份，做好自己，终其一生无非就是养家糊口，把小日子过好”，点明了自己的位置和角色，不瞎想。

“在深圳，不要担心自己要价高，只要你有本事，总有人出得起价”，市场经济，能力提升长本事才是关键。

“在深圳，有钱人多，比不了。真要比，就和自己比，今天和昨天比，今年和五年前比，是否进步”，临渊羡鱼要不得，积累进步很重要，一年是进步，坚持五年变化大。

“在这里说话办事直接，合适就干，不行走人，没人愿意浪费时间谈感觉”。

领导还给了我很多其它的有益建议，不列举。我的领导是个注师，2004年时月收入就已过万，我是看到他的收入后才决定试水注师考试的。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位领导看事明白，活得通透。

2005年3月底，在备考中级的同时，我报考了注师的会计和税法，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电脑和东奥出品的培训光碟。2005年9月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在桂园中学参加注师会计考试，考试时间三个钟头。走出考场那一刻，整个人象散了架，天空也是昏昏的黄，走路深一脚浅一脚，步行到西湖宾馆站台，我拉扯了几把才坐上381路公交车。

考证期间，除了上班时间，我就是不断地重复着报名、买书买课件，听课、做习题、考试，往来于深圳各个学校和考场，日子过得象钟表一样规律。七岁的儿子，曾告诉妈妈说，“爸爸真小气，连两块的公交车都舍不得，天天在家里看电脑，不带他玩”。

每天下班，19：30前完成吃饭和洗澡，三十分钟洗完衣服和处理杂事，20：00至23：30是固定的读书时间，听网课做练习。需要记忆的功课通常安排在早晨5：30到7：30这段时间学习，7：35出门，8：30到公司打卡上班。经济法和税法的很多知识点，我差不多都是用手写的小纸条在公交车上消化掉的。周末的早晨，带上教材，登上附近公园山顶的假石，站在假石上朗诵。假石旁有很多树，有位阿姨也经常靠在树下撞背吊嗓子，几年下来，我们成了神交，见面每每点头行注目礼。

考了几年，《真心英雄》这首歌在我心里就默默唱了几年。

人和人的差别很大，有的人天生就会学，新知识是一见如故，看看就懂，提笔就是标准答案，有的人想破了天，做了很多遍的题目，间隔一段时间重做还会错，而我刚好是后者。

年过三十，配上一个荒芜了十年的脑袋，再加上有限的认知和理解力，想完全搞懂教材的内容对我来说是不是件容易事。有的课程初听象天书，即使花了很多精力，还是不能掌握好。好在执业考试不是择优考试，100分的卷子满60就合格，准许错误40分。日常备考跟着网校老师赶进度（前两年听光碟，后面听网校远程讲座），听课做题。网校老师课讲得好，分析到位条理强，平常课件听得明白，习题准确率也高。但到了综合模拟阶段，题目章节跨度一大，多个知识点一综合，难度就上来了。综合题题干几千字，象是讲故事绕弯弯，做起来磨人烧脑还得不了多少分，特别打击人的信心，让人情绪生变。我就有过一次撕碎稿纸，折断水笔，连同教材一起砸出窗外的失态。是宿舍的同事白阿姨，来自河南信阳的一位年过七旬的职业药师，下到一楼帮我捡回教材，放在桌上，口里念着，别着急，别急，慢慢来。平息下来，我走进卫生间，拿起喷头，任水流冲刷着脑袋，心里默默唱起那首《真心英雄》。这首歌，那些年给了我很多很多鼓励和安慰，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自认为的艰难时刻。

备考时，脑子里有过很多庆祝考试通过的预案，真到考试合格，也就是查到成绩的那一刻挥舞几下拳头，走出办公室吼几声，卸下紧张情绪，转身回到日常，准备下一场考试。随着考试不断通过，我的工作单位和岗位也在发生变化。除刚来深圳时去过人才市场，后面都是在网上投简历，接到面试电话后调换工作的。

2006年6月，我更新了51卓博网上的简历内容，没几天就收到了面试通知。是国贸大厦的一家公司在招聘财务副经理。简单了解每个人的情况后，招聘者给每位应聘者发了一份试卷，九十分钟闭卷完成。笔试后确定了复试人员名单。复试的当天下午，我便收到了录用通知，以财务副经理入职。一年后转为经理，加入到公司上市筹备小组，参加公司上市准备。

2008年末我通过了注师考试，随后自考了一个暨南大学本科，2010年，所在公司在香港主板上市，职位再次得到提升，有了自己的住所。2012年过注税，妻子随迁入户，一家三口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

2004-2012年，历时八年，我通过了报名参加的所有考试，初步结束了来深的读书考证生活。八年学习，是对老家失落十年光阴的追偿，考试通过，是对妻子和家人八年来支持的交待。再后来，我被公司送到中大岭南学院参加EMBA学习，至2014年结束。

工作之余，陪家人逛街逛商场，感觉腿软脚沉人没劲，步子稍快还扯不上气，嘴角和下巴之间的部位发痒起白纹。去医院检查，中医说是湿气重，西医说有坐多了，缺运动，脂肪肝。想到年少的经历，我提醒自己，儿子还没成人，一定得保持身体健康。刚好2013年公司赞助了首届深圳马拉松比赛，组委会给了参赛名额，我报名了6公里欢乐跑，希望以此为契机带动自己锻炼。从开始的几百米跑到三公里，我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来瘦身减重适应。

几年考试，五点起床已成了我的生物钟。简单洗涑，喝水，热身后，在小区内部道路绕圈慢跑健身。一段时间后，感觉小区不过瘾，就往小区周边街道跑，再后来加入到罗湖长跑协会参加活动跑。跑步使人上瘾，让人兴奋，以住所为中心，20公里半径范围内的马路，我基本都跑过。碰上雨天不能跑步，整个人象是生病一样不自在，浑身难受。慢跑，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深圳的洪湖公园离家近，环形跑道平坦，一圈刚好4.2公里，适合日常马拉松计时跑，培养距离感。想偶遇大神就去笔架山体育公园，深圳跑圈各路豪杰经常会在那里搞交流训练，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和王石、郁亮或其它跑圈名人组团。环深圳水库20公里的绿道虽然坡短弯急，但沿途湖景漂亮，周末刷圈的人也很多。水库在背靠梧桐山脚下，绿植品类丰富空气好，一汪碧水是得天的优势，树树花丛是泼洒的油彩，绿道宛如一条飘带，载着跑者，在河港湖汊，山脚丛林间灵动地穿梭，延伸。至于从东湖公园出发，往返盐田35公里的盘山路就有些虐人，自莲塘登山口攀登百几十步台阶到梧桐山山腰，经废弃的柏油路向东至大梅沙，全程上下坡，一个坡长两、三公里，是罗湖中签跑者备战全程马拉松LSD拉练的传统路线。碰上某个特殊有意义的日子，高兴起来我也会背上水袋带上补给自嗨地搞个全马。2016年正月初一凌晨四点半，从家里出发，经罗湖、沿深南大道穿福田到南山，后海调头再跑回世界之窗，一个人干完42公里，八点多再与坐地铁的家人在公园门口喷泉处会合庆贺新年。大年初一的凌晨，空城下的深南大道宛如郊野般安静，脚掌触地的节奏声在冬日的晨曦中显得有些唐突与违和，马路边茂密的绿植在路灯的寒光下，低沉的呼吸即使身外繁华也倍感阴森。

跑了十一年的步，63公斤的体重也保持十一年至今。每年1800公里左右的跑量，脂肪肝、嘴角暗纹等其它亚健康症状早就跑没了，几公里的距离也就一抬腿的事。前些年除了参加深圳及周边城市的马拉松，还去过武汉、上海、成都、昆明、海口，万宁等地跑步。2016年参加完第一届武汉马拉松，在论坛发了一篇跑步的文章《汉马，江城之约》（2016.06.03）。2020年新冠爆发，跑步逐渐佛系，不再外出参加比赛。

一眨眼的功夫，就是近二十年的光阴。时间在变，深圳在变，同事的面孔也在不断转换，我也将从爸爸升级成爷爷。五十好几的我，进入到职场后期，拉开人生下半场大幕。早晨5公里养生跑，活动筋骨，不论跑量，不论配速，轻松惬意。

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而我们，也会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调和中老去。回首成人后几十年的经历，宛如三藏取经，皆是定数，什么时候出现妖魔鬼怪，什么时候逢凶化吉，贵人来助，冥冥中自有安排。一如少年时，在田畈的沟渠一次能捡到四五个鸭蛋般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