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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秋实 于 2023-8-16 09:58 编辑
那 十 年
二零零四年三月前，我在北方那座县城生活了十年五个月。县城座落在大别山南麓，和国内其它县城一样，这里的居民过着忙碌而又安详的生活。 我是九三年毕业分配回县城的，当时安排在一家企业上班。那时单位效益还不错，职工每月除了工资还有奖金领，季度有毛巾、肥皂发，到了春节，发放的物资就更多，象什么猪肉、羊肉、鱼、菜油，香菇木耳等土特产都有，引得同学们好生羡慕。那时员工有句口头禅“三十年不干活，员工有吃喝”。我也暗自庆幸，庆幸自己落在了一个肉窝里。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就发生了变化。 九五年，公司优化组合，我和几位参加工作不久的员工在这次组合中都被优化掉，成为较早下岗的那拨人。当时不叫下岗，叫停薪留职。公司规定：被优化的职工自谋生路，自负盈亏，自理税费，不享受公司福利；公司要求：停薪留职人员每年向公司上缴管理费两千元（二十八年前，普通员工一年的收入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公司为其保留职工身份。我那时还年轻，不明就理，以为被优化只是一过性的，谁曾想随后几年，年年如此，年年被优化。 下岗那年我二十三岁，没什么积蓄，贷款在桥头的TJ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衣服。摊位是市场建设方用钢丝网隔成的一排排单间，面积不大，几个平方，但费用并不低，每月固定支出差不多要伍佰元（摊位租金每月三佰元，税务一佰，工商伍拾，还有卫生及其它费用），再加上一些其它变动费用如进货费支出，想在市场赚钱不是件容易事。和我相邻的两位女摊主算得上是练摊老手，市场建成后就一直在那里经营。她们经验丰富，话术强，交流几句话就知道客户是来询价，还是真心想买，出得起多少钱，经常在聊天说笑中就把生意做成了，效率很高。和他们一起，我连菜都不是。半年后，在那英的“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的歌声中我的小摊关张。之后，我贩过木材，做过传销，几经折腾，没有任何起色，还添了几千元的外债。 生活在五颜六色的迷惘中继续。 在汉正街，有卖一种叫节能罩的小物件（一个防火的小圆盘，圆盘中间是密密的小孔），把它放放在煤气灶灶头上，可使煤气火焰更集中，烧水更快。这东西本钱小，受众广，绝大多数煤气灶都可用，但卖得并不好，问题出在节能罩需要用户自行安装才可使用。煤气是易燃易爆品，灶台油污脏，很少人愿意自己动手，限制了节能罩的出货。我当时想，如果买节能罩送一次灶具清理还包安装，那不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思路一变，生意就来了，效果还不错。那段时间，过完早，我就提个包出门（包里装有启子、钳子和节能罩等物品）卖罩修灶。二十多年前的县城还没现在这样的封闭小区，楼栋大门开放，方便进出。城西鄂东丝织厂到老二中、油厂、万密斋医院后面的山坡山坳；桥南的卫校周边、三里桥村组、吐云冲、液化气公司到烤胶厂区域；县城中部的老电影院、粮食局走小路到邮电局一带；老建安公司对面穿小巷爬台阶上山岗再下坡到县妇幼、县幼儿园到教研室一线，这些当年县城自建房集中的区域，我基本都跑遍。一家家敲门一家家问，煤气燃烧是否正常，油污是否需要清理，坏灶是否需要修理。相对来说，东门田径场到粉丝厂、元件厂这里的自建房住户比较客气，生意好做些。十块钱左右一次的费用（节能罩成本2.5元，修灶换配件另算）就能把灶盘得好用，居家的老太太觉得值，愿意掏这个钱。出去一趟，总会有几十元的进账，碰到生意好，一天能赚一佰多。非常可惜，生意没一年就到头了，烧红的节能罩溅了几次汤水后容易开裂，返修率高。 九七年，我和老婆完婚，婚礼在公司举行。工会主席主持、会计做的牵娘，公司员工和在县城的同学都到堂参加了我的婚礼。婚酒摆了六桌，很热闹。那些年，虽然我在公司没有赚到什么钱，但关键时刻，公司还是没有把我当外人，给了我必要的关怀和帮助：领导主持我的婚礼，公司为我提供婚车和婚房，帮我顺利完成人生大事。老婆是外地人，她们家人好，没要我的彩礼，还为我们置办了全套床上用品的嫁妆（儿子出生后，岳母支持了我们八千元现金）。每每想起，心存感激！ 九八年七月，我大儿子出生。回想起来，结婚生子，是那十年我唯一的成绩。 家庭添丁，是一件大好事，高兴之余，倍感压力。赚钱养家，是我生活第一要务。只要能赚到钱，无论多脏多累的活，我都会努力做好。困难时期，为了节省一块钱的公交费，我曾抱着儿子从东门走到西门，送孩子吃奶。所谓的面子和虚荣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一次次被踩在脚下摩擦。 九十年代后期，公司效益持续下滑，所谓的“三十年不干活，员工有吃喝”的说法成了员工茶余饭后的笑料。九九年，公司领导换届。时隔四年，我重新回到公司任职，负责后勤。然而此时的公司早已不是四年前的公司，银行账是空的，拖欠工资已是常态。有关系能办调离的员工，基本走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员工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天没一天的。二零零零年九月，公司上班实行轮岗制，后勤人员轮流值班，其它时间自由支配。 二零零零年底，我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在桥头拉货搞出租，有人叫就拉拉散货，没人叫就自己外出卖菜，卖煤球。卖煤球是个力气活，又脏又重，送货上门，难免会碰到熟人或同学，刚开始，有些难堪，几次后就习惯了。毕境，填饱肚皮，养活家人比什么都重要。当然，有同学碰面不搭理也属正常，价值规律客观摆在那儿。一段时间后，我的生活慢慢有了起色。 我的三轮车是安徽产的飞彩牌，十七匹的柴油机动力，手摇启动的那种。冬天冷车启动，对我来说是挑战，一不小心，车就真成了爹，完全摇不动，偶尔摇把反转打得手臂生痛。夏天气温高，摇车不是问题，却有其它的难堪，固定在坐垫下的柴油机，循环水散发出的高温蒸汽，把坐垫烤得发烫。 北方的冬天夜晚长气温底，为了启动方便，我通常是头天夜晚装货，把车开到坡顶停放。清早五点起床，给水箱加罢热水，半离合挂三档冲坡启动柴油机。从县城出发，往西走，过收费站到宜林三叉路，上平湖到河铺、胜利沿线村镇叫卖。这条线，是我那几年主要的生意线路，跑得勤。路面哪儿有坑，什么地方有堆土，路边树梢间隔多远有个鸟窝，哪个塆子，哪家孩子在哪个地方打工赚钱，都搞得清清楚楚。天堂五级电站，人口集中，工人收入稳定，出手大方，买卖好做，只是五级电站宿舍楼有六层高，送货上门很费力气。重约一佰伍拾斤一担的煤球（一百个），挑上六楼，背弓成虾子，腰要断，放下扁担的那一刻，整个人象是旱田遇到水，浑身嗞嗞地润贴。 平湖、河铺两地民风纯朴，待人真诚。东冲畈、丁家套、方家冲、古羊山、槐树店、枫香树等地的乡亲，不仅常年照顾我的生意，碰上饭点，还会叫上我，用他们的话说“冇得么事菜，先应急打个肩，到镇上有好吃的你再加点”，有时天黑还有没卖完的煤，他们还会帮我代卖。困难时期，那里的乡亲给了我很多的便利和帮助。 东冲畈和石源河，是背靠背的邻居，直线距离几公里，相邻区域是成片的山。一条条又窄又陡的沟型路从群山中穿过，与山外相连。雷个大垴，是散落在群山中的一个普通村落，那里的村民让我感受到了骨子里的善良。那年五一，我应约给雷家大垴一家建房子的客户送煤，刚好碰上同塆的另一户人家办喜事，也买了几佰个煤球。五一的老家，天气炎热，太阳发出白色的光。倒饬完一车煤后，已近正午，汗水夹着煤灰从我身上往下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结完账，准备下山回家。这时主家叫住我，递上一根烟，把我带到他家房子北面坯屋的龙头边，让我洗把脸先歇歇，一会儿在他家喝喜酒。这个举动，让我吃惊不已，一个卖煤的，干着又苦又脏的力气活，几年下来，早已见惯了别人的无视、白眼甚至挖苦和讥笑，突如其来的善举，竟让我不知所措。联想到过年在农村老家，我们堂兄弟四人打牌，中午饭点时，大伯招呼同桌的三位兄弟去他家喝年酒，撇下我和站在旁边的老婆的情形，心生感慨。我感谢了主家的好意，没有上桌，我不想因为我一身灰头土脸的汗臭坏了一院子人的整洁和喜庆。吃完饭，我开着空车翻山经石源河返回县城，乐滋滋的。二十多年了，每每想起，依旧温暖。 那些年，为了卖完一车煤，赚回那伍拾几块钱，我开着三轮车跑过县域内大部份农村，有些经历，虽时隔多年，却没能忘怀。 一天开车绕过的最大圈是从县城北上，经两河口，大河岸，白庙河，上大地坳水库，翻山到牌形地，八迪河，下河铺回县城，煤球颠破了两三百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上过白庙河水库以北卖煤（沿大坝东去过一次东安河走凉亭出）。出发最早的一次是给浠水蔡河送煤，从罗浠公路出发到关口，翻山跨渠到蔡河（当时骆驼坳至白莲修路，不能通行），我到达蔡河时，餐馆还没开门，太阳下，眼角和眉梢闪烁着呲呲的霜晶。赶过最难的夜路是从白莲李半街卖煤回城，到槐树坳水库时车灯烧了，眼前一片漆黑。凭着白天对路的记忆绕着水库前行，摸到凤凰关水库边的318国道，回到县城时已是冬夜的十一点。路旁村屋的灯光，是星星的馈赠，斑驳的树影，有墓碑在风中婆娑。 为了还债，改善家里的生活，赚钱我拼了命。碰上生意好收市早，我会顺带在农村收些废旧纸皮、包装盒和一些破铜烂铁，赚个过路费和油钱。板栗上市的季节，也会赚些农村与县城板栗市场的价差。年底了，卖完煤偶尔还会和北丰的鱼畈子一起，去古庙河水库拉鱼，飒黑出发，凌晨回到县城，增加些额外收入。 二零零二年腊月二十下午值完班，我陪北丰的两个鱼畈子去古庙河水库拉鱼。渔民起鱼、过称装完车后已是晚上十二点。付完款，开车返程。按规定，我的三轮车驾使室只能坐两人，那天霜打得早，凛风直往衣袖里钻，鱼畈子怕冷不愿坐货厢，全都挤进驾使室。就这个不起眼的违规，那晚差点让我们仨全军覆没。车到水库大坝时，我闻到一股浓浓的肉汤味。我问渔贩子，咦，半夜三更，是哪家在炖肉呢，这么香？渔贩子没有接我的话。库区的冬夜，柴油机的响声格外清脆，附近的村落不时传来几声狗叫。上世纪九十年代，从古河库区到古河老街铺的是砂石路，有些地段还是S型，路基上下参杂着田地。离开大坝不久，三轮车转弯进入回程的盘山路。和平常操作一样，在坡前的平路，我加油挂三档冲坡，车快到坡顶时动力减弱，换一档，这时，意外发生了！渔贩子的一只脚正好踩在档把位置，一档换不进，我赶紧挂倒档踩刹车，可倒档也挂不进，刹车失灵。失去动力的重车从坡顶向坡底加速滑行后退。我摆动方向盘，力图控制车子后退的方向和位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没一点用，方向盘的一丁点摆动，都会导致车身的剧烈摇晃，没几下，三轮车侧翻，鱼泼了一地。 从驾使室爬出来后，我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动动手，还好，抖抖脚，不痛，谢天谢地，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肉。那一晚，我们在路边坐了很久，不停抽烟，很少说话，也不关注车和鱼，靠着从附近抱来几捆稻草，烧火取暖，一直到天亮。事后看来，我们那晚其实很幸运，应该说是有祖人在保佑。我的车是被路右边的一堆土粪拱翻的，而土粪的右侧是一堵高两三米的石岸。回到县城后，我什么也没有说，洗把澡就睡了。后来是四岁的儿子在车边玩，告诉他妈妈，爸爸车车的耳朵（倒车镜）不见了。老婆问起才知晓此事。 经过几年的努力，我还清了债务，还有些许积余。我已完全接受和习惯了这种节奏的生活，直到二零零三年国庆节参加同学会，才想到要改变。 二零零三年国庆节，我们班在黄州举行了毕业十年同学聚会。我参加了那次聚会。对我来说，那是一次重要的聚会，它让我看到毕业十年来同学们的发展方向、成绩和差距，促使我直面未来。 同学会信息显示，同学们大多发展得还不错，工作也很有特点。父母在机关单位、金融、邮电等部门工作的，这些同学基本上也归口分配到相关系统或部门工作，当上科长所长；读书时比较活跃，个性比较自我的同学，坚守了一段时间的班后相继下海，自立门户开店或开公司；出外打工的也有，人不多，属少数，据说收入可观。从同学会现场来看，后两类同学气场比较足，年薪十万的同学意气风发，当老板的有专职司机，他们现场捐赠两万块的同学会经费，似乎是随手拈来，云淡风轻。死守工厂的同学也有几个，都不太好，正在直面企业改制下岗带来的痛苦，掰着指头数日子。 回到县城后，我整个人晕晕的，提不起精神，在家呆了一周，哪儿也没有去。靠送货上门，透支身体，肩挑背扛一年两百多吨的煤球，换来不足一万五千的年收入和九十三斤的体重；而立之年的我，每天撞着没有尽头的钟，游走在社会的边缘，糟蹋着长辈的期望和那十三四年的书。这样的生活，不可持续，看不到希望，注定没有未来。是时候离开小城，寻找另外的生活了。 国庆节到农历年前的那段日子，我没有再下乡开拓客户，没有外出给餐馆送煤和送菜，也没有接鱼贩子的生意，安全第一，而是抽出时间去人民广场边的电脑班学打字、制表，拿起闲置了十年的书，为南下打工作准备。年后的正月十八，处理了三轮车，对外的说法是，我想转行开出租（那一年县城刚时兴开红色两厢的富康出租车）。二零零四年三月六日，周六，带上两千元现金，我和老婆在砂子岗火车站挤上南下的列车，开始另一段生活。 那时想法特别简单，我们夫妻俩出外打几年工，攒点钱回来做房子，开个小店糊生。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二十年过去了，到如今，一家人还在南方工作和生活。 刚到南方，我应聘在一家公司的财务部做助理（财务会计是我学的专业），以此为起点，开始了我的上班考证生活。白天上班，早晚读书，周末考试，没有电视，没有私人社交（来南方后换了号码断了所有朋友联系），历时八年，结束考试。在南方这座城市立足，进步，和发展。 八年的考证生活很辛苦，但与曾经烈日爆晒，一担一佰五拾斤上六楼的大挑子相比，读书是享受。 感谢那十年，那座小城，小城内外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父老乡亲。
以此纪念毕业三十年之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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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3-8-15 15: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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