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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恩桃儿”的今生前世
作者|董志明
黄永玉有樱桃水墨画,画风散淡,放任无羁,樱桃随意撒一把,觉得太无序了,便画了两根蓝色的弧线,成了盘子。白瓷蓝边的盘子托了这些红色的小精灵,画面有了质感,嘴里也酸酸甜甜的有了味觉。文人画的一贯风格,简洁,孤傲,不妖不媚,却又有几分俏皮,一如黄老头儿的行事作风。题款更有意思:“若叫染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断魂。”两句诗十四个字,每个字都带着画面,三分灵动,两分慵懒,还有几分来自佳人的魅惑感。断魂是一种什么情致,就是魂魄离了肉身,那一刻,佳人面前只剩下一副痴痴的皮囊了。这是白石老人的诗,黄永玉只是借用,白石老人同一题款的水墨樱桃也画过好几幅,或赠友人,或送给自己钟爱的女子。但白石老人原诗是“若教点上佳人口”,黄永玉将点改成了染,一字之别,都是水墨写意的手法,却将诗意和画意都提升了几分。
图片 | 网络
在我看来,樱桃不是男人的吃物,天生是女子“言情言事”的佳品。轻启朱唇,半含了这红橙的果子,心事重重地给你一丝魅笑,甜的酸的都溶进笑靥里,再将籽儿轻轻吐出,于是,一粒樱桃用生命换来一对痴人的对视,黄老先生的画意也随之灵动起来。
谷雨那天,去了樱桃的故乡滕家冲,果真是漫山遍野,红红点点洒落在绿色的春雾里,那些密集的果子缀饰了蓝色的天幕,满眼都是眩惑与迷乱,觉得这小果子恍若古人遗下的迷药,将这一山一岭的人都迷醉其中了。
樱桃被当地人称作“恩桃儿”,或“恩豆儿”,这是樱桃的变音。近来本地网上还有称“恩特儿”,这个特字没有道理,音再怎么变,都要有一个道理可循,“桃儿”取其原音原字,只加了儿化音,“豆儿”取其形状特征,这颗颗粒粒的可不就像豆子么?因此“恩桃儿”和“恩豆儿”都比“恩特儿”更妙。“恩桃儿”作为土语,保留了樱字在南方方言中的白读层次。但罗田土语中的原有词汇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又是何时产生的,却让人有些困惑。单从“恩桃儿”一例,似乎并不是罗田人的专利。
图片 | 网络
在中国,整个四川省和重庆市大约一亿多人都叫樱桃为“恩桃儿”,这说明“恩桃儿”并不孤独,接近十分之一的中国人都在这么说,而靠近巴蜀的几个鄂西县市被川音同化,也叫“恩桃儿”,这就是语言传播中对周边地域的覆盖性与渗透性。
远离巴蜀的大别山南麓也是这么叫,覆盖与渗透似乎都不太可能,但“恩桃儿”从这方天底下的人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自然贴切。这不免让人产生联想,鄂东人与巴蜀人究竟是不是亲戚,要不然我们站在大别山巅,一句“恩桃儿”望西喊了,隔着万水千山的巴蜀大地便齐声应了,就像答应一个叫娘的孩子。
其实罗田与巴蜀还是有些渊源的。历史上,巴人在鄂东溯五水而上,五水中最大的巴水源头就成了落脚点,他们逐水草而居。水是一湾大河,为了纪念故乡,巴人将这条河称作巴河。草是一山芭茅草,是巴人初来异乡时搭建栖身之所的主要材料。巴人住着芭茅草屋,慢慢从狩猎转向农耕,却仍然保留着勇武的血性,与下河人交易,因为生性耿直而不知变通,被江夏、汉口人视作不开化的“巴蛮人”,所以武汉话里至今还保存着“你个巴蛮……”这样骂人的话,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巴蛮”的真正意思了。有次听何存中老师聊巴河文化,他也谈到同样的观点。
图片 | 汪利群
关于巴水蛮的历史,一说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巴楚之争,一说源于秦灭巴国时的巴人逃乱,一说源于魏晋时期的迁徙流放,众说纷纭,实在不能考证具体年代。但巴人最初来到这里,实属被迫无奈。是大别山这方水土留住了彪悍好斗的巴人,让他们安定下来,也抚平了他们背井离乡的阴影,使他们在大别山温暖的怀抱里繁育后代、休养生息。
那一年的四月,也是谷雨初至的日子,我们的先人们顾不得远距离迁徙的劳顿,一踏上这块土地,就开始砍树割茅,安家筑巢,在巴河两岸营造起一片茅舍家园。“看,恩桃儿。”红橙的小果子冲淡了逃乱的惶恐与疲累,也带来对故乡无尽的思念,摘下来一尝,果然和家乡并无二致。“恩桃儿,这里也有恩桃儿。”年轻的田姓首领摘了一捧,用桐叶托着,送与树荫下腹部微微隆起的女人,女人满脸欣喜地接过:“真的和家乡的一样,我们的孩子有口福了。”
到建县那一年,巴人田氏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已成为当地巨族,于是罗州田氏县应运而生,倏忽之间,罗田县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年了。“恩桃儿”含在嘴里,被巴水蛮的后人一嘬一嚼,一吞一吐,千百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图片 | 汪利群
关于“恩桃儿”,还有一种说法,四川既然和我们叫法一致,难道就不可能是从我们这里传到四川的吗?这样猜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徐寿辉的部将明玉珍入川时,带了一支二十万的部队,原是打算长期镇守西南,所以又有眷属同行,因此这批军人加上眷属大约有三四十万人,一路向西,所向披靡,拥着主将在重庆称王,又闻徐寿辉被陈友谅所害,明玉珍便干脆在这西南一隅建立了大夏政权,其部将眷属多是来自鄂东一带,其中罗田、麻城及浠水人较多。
所以四川话里,鄂东的音韵随处可见,尤其是靠近重庆的湖北竹溪、竹山县以及陕南的安康市,除了部分人讲西南官话,还有大量的人在讲江淮官话,形成方言岛。这应该是大夏政权建立时,为巩固周边统治而建立的“眷村”, 眷村人为了给大夏王朝提供兵士,男早娶,女早嫁,人口繁衍很快,因此江淮方言在当地得以保存下来。这样一想,四川话里有“恩桃儿”一词,也就不足为怪了。 图片 | 网络
这是元末明初的一次大规模的“湖广填四川”事件,大迁徙带来语音的改变也在情理之中。《大迁徙》记述,有大量的四川人承认自己祖上来自麻城孝感乡,其实,麻城孝感乡只是“湖广填四川”的一个集散地,湖北人入川多是从这里集结出发,那些到麻城追宗认祖的四川人很有可能是罗田人或浠水人的后代。
但我总觉得“恩桃儿”随巴人出川的说法的比随鄂人进川的说法更可信,毕竟巴水蛮的历史在先,四川话的覆盖面更广,以大面带小面更让人信服,巴人音韵传入鄂东的痕迹更多一些。
图片 | 汪利群
那天在滕家冲的一户人家门前,看到一株高大的樱桃树边长着一棵芭蕉树,芭蕉树的阔叶托着樱桃树的果子,就像绿色的大手捧着红色的圣果,要随时献给心中的女王一般。颤悠悠随风而动,有山里人待客的虔诚。看到这两株树相互衬映,不禁想起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句子,便为主人独到的审美喝彩。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过来说:“要吃自己摘哈,管饱,要买就到稻场边拿篓儿,摘好了再称。”我说:“这芭蕉是你特意种的吧,真应景儿。”他笑了:“是隔生的,这东西贱,好活得很。还有这恩桃儿树,也是隔生的,沾雀儿的光,是雀儿将种子到处带,树苗儿就到处生。
可以说,“恩桃儿”的今生前世,生生灭灭,都是雀儿在替它完成。村里有人用网子罩上防鸟害,我懒得罩,防它做什么?这也是它们的粮食呢。我们这里的“恩桃儿”生命周期短,留不住,更做不了深加工。不像美国“恩桃儿”,叫什么车厘子的,个儿大,可以做罐头,还可以满世界地卖鲜货。我们这细粒儿,入口也就是咂个味儿,不能当顿,吃多了还上火烧心。但它却是雀儿的粮食,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人吃一点,雀儿吃一点,掉到地上再让蚂蚁虫儿吃一点,自然生长的东西,万物众生皆有份。”
图片 | 网络 他说了一个万物和谐共生的道理,又让我明白了隔生的种子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我们的先祖,当年被朝廷遣放到这里,让其自生自灭,不正像这些隔生的种子吗?
或许,这“恩桃儿”真没必要做成产业,想吃了,就来摘一把,哪家的媳妇有喜了,就拿个篮子来,摘回家慢慢地尝。不想吃了,就让给雀儿们。
它是春天的第一树果子,生来就是给雀儿度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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