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身后，世事苍茫

罗田文联 · 发表于 2023-4-12 17:3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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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前身后，世事苍茫

作者｜董志明

曾经读过“身前身后事，令我起悲歌”的句子，面对死亡，总让人莫名的伤感。我们哭着来，又被亲人哭着送走，这首尾两头的哭声一呼一应，将人生的藤蔓编成一个花圈，也将悲歌吟成绝唱。一切归零，岁月轮转不尽，生命周而复始。

2023年3月1日上午11时40分，88岁的父亲平静地离开了我们。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让人悲恸不已。

去世前两小时，我见他精神尚好，问他是否想吃点粥，他想了一下说：“熬稀烂些。”满华连忙熬了，剩了小半碗，我用一个小勺子喂他吃，每次半勺，如同喂婴儿一样。他似乎没有睁开眼睛，但每次勺子还没到嘴边便会张开嘴，就像待哺的小鸟。只吃两口，嘱咐我拿纸巾垫着，别流到下巴上了。我说：“一点也没有流下来呢。”他不放心，用手摸了摸下巴，确认没有流下，便说：“还是硬了点。”我知道并不硬，但还是拿去煮了十多分钟，再拿来时，吃了五六口就不吃了。这几天他的叽嚼和吞咽功能很差，人老了，这些功能正在慢慢丧失，像即将油尽的灯，光亮会慢慢地暗淡下去。

我已经预感到父亲的时日不多了，心里想着大约就是这几天的事，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我去楼上找东西，让姐姐在床边坐着。再下来时，父亲已经从半倚靠的状态躺平了。姐姐轻声说：“要躺下来，现在睡着了，让爸爸睡一下，别叫他。”我看父亲张着嘴，和平时睡觉没什么两样，由于心肺功能衰退，睡觉时总是张着嘴，以便吸入更多的氧。我说那就让他睡吧。出了房门，突然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我又回到他身边，对姐姐说，这不太像睡着呢，我要叫醒他，便轻轻喊了一声爸爸，见他没动，又摸了颈动脉，由于紧张，手竟然感觉不到，便又拿来血压仪，血压和脉搏都没有了。我大声地喊，仍无回应。

我知道父亲就这样走了。

三天前我给武汉的姐姐打了电话，说了父亲的情况，说到这半个月全身水肿，右眼睛肿得睁不开，脸也变形了。姐姐和姐夫外甥第二天一早就赶了回来，姐姐回来时，满华突然说：“爸爸怎么变漂亮了，看看，一切都复原了，昨晚还肿得厉害呢。”我突然发现父亲一个月来的水肿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变得和病前一样，人也精神了好多。看到女儿外孙回来，自然高兴，拉着手问这问那，我趁机喂了半碗粥，他很快就吃完了，问他还要不要，他说不要了。随后又加上一句：“恰到好处。”

这是他故去前说得最清晰的话，也是最能代表他弥留之际所要表明的心境。恰到好处，是此生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恰到好处，还是生命在生死交接时选择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时候恰到好处？他是站在生与死的边缘说的这句话吗？或许都有，从他恢复如初的面容上，他要努力将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从容离开这个世界。

我将“恰到好处”这句话说与坐在火塘边的母亲听，一家人都笑了。我们当时并没有读懂这句话的内涵，我们都以为，到春天了，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父亲这是要慢慢好起来的前兆。

年前，全国性的新冠病毒让我们家常住的四位退休老人先后都感染了。虽然社会将我们划归到老人之列，但我与满华并未满六十岁，被称作老人实在愧对这个名号。然而社会就是这样分层的，年龄层，阶级层，地位层，贫富层，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被打上阶层标签。

那段时间，两位小老人带着病体伺候着两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彼此用咳嗽来打招呼，满屋一地鸡毛。

到春节时，父亲尚能吃一碗饭，荤素菜也能吃一些，但精神较差。那天突然对我说：“那个病，好厉害呢。”我问他什么病，他想了很久说：“我忘了名字了，就是国际上的那个病。”我说：“是新冠，你都已经好了。”他说：“对，是新冠。我现在什么都忘了。”他每日蜷缩在火塘屋里，听母亲津津有味地说那些说了一万次的旧话，母亲乐此不疲，父亲偶尔回应一声，更多是不作声，一如继往地嗜睡。我有时不免好奇，同样是老人，一个寡言少语，一个精神亢奋，何来如此大的差别。母亲说，我是怕他就这样睡过去了，所以总是在他耳边唠叨。但我们都知道，母亲多言，父亲寡语，这是性格使然，在我记事起就是这样。母亲的话如果不说出来就不舒服，父亲如果多说了一句话，也不舒服。

过了初八，父亲嗜睡更厉害。我们要送他去医院，他坚决不去，说这病恐不是医生能够解决的。正月十五那天，父亲吃了几个元宵，我见他兴致不错，便说：“这年节也过完了，明天说什么都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你不喜欢坐车，那就不开车，我去借个轮椅推着你去，出出门，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比坐在屋里强好多呢。”父亲同意了。

第二天，我到邻居家借了个轮椅，父亲坐上去，很新奇的感觉。我和满华推着他，提着袋子，袋子里装着保温瓶、纸巾、口罩等东西，这是老人出门必须要带的物品。我们慢慢地向万密斋医院走去，挂内科，照例是先查血，后做CT，排队，等待。终于在上午快下班时听到喇叭里喊名字，我将他推进CT室，扶到检查台上。整个过程中，他像一个偶人，我怎么说，他怎么做。

下午，我将父亲留在家里，我先去医院拿结果送给医生看，再决定是否住院的事。医生是熟人，还没有看片子，先说了一通话：“像老爷子这种情况，就不应该往医院送呢，就呆在家里，想吃点什么你们就给他吃点，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多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见，不住院，不吃药，可能是最好的选择。”看了CT影像之后说：“心肺功能都衰竭了，肺上除了新冠炎症尚未完全痊愈，还有东西。”他指给我看，我知道他所说的“东西”是指什么，这个“东西”去年陪他体检时就检出了，医学上叫“占位性病变”，当时医生的指导意见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不要管它。不理会、不告知是最人性的选择。”

我还是让医生开了点药，或许父亲可以从这点药品里看到尚可医治的希望，给他一些信心。什么药也没开，他可能产生“无可救药”的想法。医生说：“理解，明知道药物对你父亲没用，但还是让他吃一点，这就是临终关怀。”

他突然冒出“临终关怀”，让我心头一震。尽管我总是和他人谈生死，自己的，别人的，谈得那么从容，但当生死的话题涉及到家人时，还是有些不习惯。对于一个88岁的老人，谈生论死也是情理之中，但从一个医生嘴里说出来，好像还有其他一种意味，有点像法官的终审判决。让你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正以一种翻天覆地的气势向你压过来。

医院回来之后，父亲对我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依赖。有时呵斥母亲，让她走开：“你完全不会照顾病人，走开，让明来。”我去了，他很委曲地向我投诉：“她不会照顾病人呢，话又多，成天在耳边嗡嗡，烦得很。”我给他喂水喂饭时，他便格外听话，如同一个乖巧的孩子。

父亲多半是清醒的，偶尔也说些糊话。那一天突然从火炉上抬起头来，对母亲说：“我年轻时做的错事，请你原谅。”我和满华对视了一下，心头一哽。母亲为此唠叨了一生，总是将当年自己放弃工作机会的错算到父亲头上，对此，沉默一生父亲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作出道歉。其实，我们都知道，当年母亲放弃工作是他们共同商定的结果，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并无过错。

我看他血氧不稳定，便去县医院买了一瓶氧气，向护士问了用法，氧气瓶抬进来时，父亲看了一眼，我问他是否有胸闷的感觉，他说没有，暂时不必输氧。尽管我知道输氧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氧气瓶竖在床边，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只是后来，氧气只用了一次，父亲就不再需要了。

父亲走得安祥，后事办得也简单。父亲生前是什么也不信的人，对于今生前世的种种说法，总是嗤之以鼻。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给他超度一下，身前事已了，身后事还是应该随乡入俗。按照规矩，我要穿上父亲的寿衣，去室外“请水”，父亲一生干净整洁，这最后一次沐浴十分重要。寿衣多年前早就做好了，是老式的长褂，有棉有单，我套在衣服外面，等于一下子增加了好几件衣服，身上很有些燥热，我知道这叫作暖衣，带着儿子的体温，父亲再穿时便不觉得冰凉。

次日，在殡仪馆，父亲单位来了两人，主持了告别仪式，又宣读了生平简介。我作了答谢发言，整个过程大约半小时就完成了。从殡仪馆出来，我少了一位至亲的人，手上却多了一个小小的盒子，我知道父亲的身前身后事就这样终结了。平庸也罢，辉煌也罢，入土为安是最好的结局。身前事父亲用了88年才做完，身后事我们只用了两天。

墓地在高坡，坐北朝南，阳光很好。父亲生前与世无争，行为谨慎，属于低头看路的那一类人，并没有宏阔的胸襟与远大的志向，性格偏于阴郁，故后安睡于此，得晴光普照，受风云萦绕，但愿来世能活得超脱爽朗一些。

时近清明。我多次梦见父亲，他每次都笑容可掬，在很多人面前挥洒自如，谈笑风生，一改他生前拘谨的样子。我想他是希望我看到他解脱后的快乐，眼前浮现出他说“恰到好处”时的那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