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记作者｜付梓益

罗田文联 · 发表于 2023-2-20 08:4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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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花记

作者｜付梓益

濂珠无瑕。蒙尘之前，稍逊莹露，而抛光后，晶莹圆润，估价千金。任何生命的绽放，往往都会经历漫长的蜕变。这个奇妙的过程，谓之新生。
十九岁时，我迫切地想要见证蚌珠蜕变成珍珠的过程。但我身无长物，并没有足够的身家去买一只河蚌亲手养育。故而，我选择了这个年纪成本低却触手可得的浪漫——花草。种一盆植物，亲身参与它的成长。
花鸟市场里，花草种类诸多：杜鹃、红玫瑰、水仙、富贵竹……绿植的栽培方式有水培和土培。生命诞生于世的载体丰富如斯，但我青睐最原始的方式——扎根于土。生命的诞生才是最神秘的。

我没有买成形的花卉，只带走了一包三块钱的种子，和一小塑料袋的花肥。这就是一盆白晶菊的一切。
我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安置在柜子里。在我眼里，它是昂贵的瓷器，生怕把它磕着碰着。大部分植物初生时都异常脆弱。养花伊始，新手要了解一朵花的外观、生长习性、播种的注意事项和一些禁忌。认识陌生的细胞体是一门新的课程，兴致勃勃的新手总学得畅快又仔细。
在迫不及待的播种和害怕谋杀生命的矛盾中，我搬出了客厅的空花盆，去院子里挖了些雨后的湿土。开始播种前，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门口拿着手机查阅资料，余光瞥见隔壁的新晋妈妈捧着本《育儿手册》在走廊上的躺椅上缓缓坐下。
夕阳爆发出橙色的霞光，余晖透过纱窗铺上水泥长廊。年轻女人靠在躺椅上安静地抚摸着凸起的肚子。那里有一个蠢蠢欲动的胚胎。她在学习认识另一种由亿万细胞组成的细胞体。本质上我们都在认识生命，只不过认识的对象不同而已。
我走过去和她搭话。和她聊起腹中的孩子，她目光慈爱，温声细语地和我说了许多。最后，她看向我手中的种子，向我讲起她的育儿心经：“如果你下定决心去养好一盆花，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
我垂着眼睛，余晖消散，手上的天光也随之消影，世界瞬间暗下来，只有手心里躺着那包小小的花种。

一如很多生命初到这世上时孑然一身的模样，它没有鲜亮的花瓣作衣裳，赤裸着细长而粗糙的身子，在绿色的夏天来临前，它有些其貌不扬。白色的种子形似蒲公英的毛，但体形更粗壮，色泽更暗淡。
“但她也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了。”我心想。
脑海里冒出这句话时，我竟然被自己的想法所震撼，感到羞愤。
环境真的会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中影响人的思维。曾经母亲从来都只将我视作她的私人财产，如今我也下意识地将这包种子划入所属物的范畴。难道因为它是市场交易下的商品？
这个问题值得我深思熟虑，因为我也曾是母亲的所属物之一。明明，它只属于春天，我亦如是。
养花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念头。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参与过我的童年，我对其他生物的成长轨迹充满了好奇，哪怕只是不起眼的种子。又或许，这次养花就是我心里渴望已久的测试，虽然我自己并未听见自己意识的心声。

我要养花了。

温柔地放好种子，撒上化肥，浇一些水。

观望一周后，黑褐色的土层表面终于露出了芝麻大的绿点儿。过了好些日子，才生出白须般的芽儿，渐渐长开的小脸抬头往盆外望。我将水珠洒在四周，滋润土层下错落的根系。

新手第一次忍耐的过程，都只为亲眼目睹那朵自己手中的花绽放。

我把花盆从宿舍挪到阳台，站在那儿思考：在一片花盛开前，它要经历什么呢？

我很少这样照顾一样东西，我很懒。一米多高的人蹲在花盆前，巨大的身影将它笼罩，这时我才认识到自己作为成年人的力量，可以轻易地摧毁一株脆弱的植物。

少年时我曾偶遇一个虐猫的少年，他瘦若木棍，把一米出头的身体密不透风地装进黑色卫衣里。他就是用那细小的手腕扼住了一只奶猫的咽喉。一声短暂的惨叫后，一只灵动的毛绒生物就落入了垃圾桶。凌虐弱者会给一些无能的人带来些许成就感。
我不是长大后的少年，而是被妈妈用巴掌掌箍了许多年的小猫，奄奄一息。这些伤痕难以痊愈，所以我想温和地养一株健康的植物，来证明母亲的手段多么可笑。
但诚如那位新晋妈妈所说，养花需要细致入微。
那几日我的课程都堆在了一起，每晚都是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来，于是忽视了那盆被我搁在阳台补充光照的花。仅仅两天的曝晒，冒出来的绿芽就成了干瘪的白须。那盆努力从光秃秃的土里爬出来的花，就这么夭折了。我对于花开时美好的所有幻想，都胎死腹中。
或许我和母亲一样，都没有培育生灵的天分。
我这是第一次养花，不知有些品种的植物对阳光有着天生的敏感，害怕烈日，也不爱乌云叆叇的阴雨天。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不知心思敏感的孩子就是一株植物，父母的责骂会让她的世界下暴雨，过度的溺爱又会以温水煮青蛙的姿态将她体内的水分蒸干。我们的无知，伤害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年夏天离开前，我从隔壁的房子里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很淡很淡，每次我从楼下扔垃圾回来都能闻到一点点。正因为淡，回味起来有点摸不清那味道究竟像糖果，还是更像香水一些，始终萦绕于鼻尖。
直到过了几天，那位新晋妈妈因为忙于照顾孩子，于是把她买来的栀子花全送给了我。剩下的几束栀子还卷着花苞，白得莹润的大花苞垂在枝干上，在透明的花瓶里用水养得好好的。
栀子花的到来弥补了我先前养花失败的缺憾。
夏日的黄昏温暖而宁静，晚霞金黄色的天光染红院子后，四野总会陷入悄然的宁静。这时，那位新晋妈妈就会抱着襁褓里的儿子出来感受晚风。
刚出月子的她已经很会哄孩子了，把尿、喂饭都是自己经手。小孩子脸又白又软，好像白面馒头，特别让人有想捏脸的冲动。
我用手指贴了贴他嫩滑的肌肤。那位妈妈让我试着抱他。她说，抱小孩子，姿势很重要，要托着他的腰……

那晚我没有睡意，起床后突然发现书桌上的栀子花开了，满世界都是那馥郁的芳香。白色的花一瓣瓣展开，在暗蓝的夜里似乎发着光。那一刻我终于有了养一盆花的成就感，就像我是她的母亲，她朝我笑的时候，像牙牙学语的小孩，朝我张开了双臂求抱。
所有的煎熬，播种，等候萌芽，都只为见到花开的那一刻，即使知道它终将凋零。没有永恒的美丽，但生命在最美的年华逝去总会留下的美，充满了震撼和惋惜！
养花养没了还有重来的机会，那养育孩子呢？大概只有下一位新手出现，上一辈的才能后知后觉地和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