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事作者｜尹定贤

罗田文联 · 发表于 2023-1-11 09: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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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事

作者｜尹定贤

那年月，每到农忙时节，生产队总要给社员们壮脚杆子。说直白些，加餐，结实地吃一顿。如果由此而想到大鱼大肉，那就错了。一个生产队，少的有几十号人，多的上百人。要是敞开肚子吃一餐鱼肉，没有哪个生产队抵挡得住。老话说吃不穷喝不穷，不就一餐饭吗？

那年月，这一餐还真的吃得穷。用实事说话，陈家凹生产队的陈细姑，跟人家打赌，一餐吃过八斤猪肉，还是水货，这水货指的是水煮。本人就是陈家凹生产队的，陈细姑是个长得女人模样的男人。隔壁杨明山生产队的杨少春一餐吃掉半只羊，少说也有二十斤开外。你说，瞎说了，拳头大一个肚子，么装得下二十几斤东西？这事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的不信。还更有你不信的，西边冲生产队的王老八一餐吃过二十七斤稀粥。好多人围着，亲眼见他一瓢一瓢的灌进肚里，这件事八道河乡所有的人都晓得。那年月，一顿吃下三五斤肉的人遍地都是。

一年一度的壮脚杆子饭，用我们陈家凹生产队队长三麻子的话说，既要吃好喝好，又要不动刀砧。不动菜刀和砧板，就意味着这顿壮脚杆子饭是素食。还有，酒是生产队早就酿好了的谷酒，每个男劳力四两；妇联的不供应，地方上把女劳力叫妇联的。妇联的硬是要喝，跟队长打商量去。

这顿不动刀砧的素食，一样把整个生产队闹腾得热火朝天，高中毕业的三麻子说，男的女的都激情四射了。连平日里半死不活的癞子也跑得屁颠屁颠，癞子是陈家凹一只没主的老狗婆。

说得口吐莲花，你说，一顿素食，也值不得如此的期待和稀罕。这么想你就错了。就我们陈家凹的那顿壮脚杆子的饭，描述出来，不论你是饱肚还是饿肚，都会勾起食欲。食欲是好听的说辞，不好听的，保准你会吞痰流涎。这餐饭的主料是糯米，配料是各种豆类。还有麻油若干，花生油若干。你说，不就是糯米饭吗？凭什么叫人流哈喇子哩，除非是三代没见粮食的叫花子。跟你说吧，莫说是饥荒的年月，就如今眼目下，大鱼大肉都吃腻了，想起那餐饭，我还止不住满口生津哩。生津也是爱面子的说辞，直白的，要流哈喇子了。

陈家凹的那餐饭照例由陈六子主厨，不就一餐糯米饭吗？还主厨哩。这餐饭由谁来办，如果要投票表决，我敢说，陈六子定是满票。那货煮的糯米饭，八道河公社的方社长吃过后说，就是整个罗山县也找不出如此的厨艺。就此，陈六子还受到了方社长的亲自接见。说，肉麻哩，不就是个社长看了几眼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吗？还亲自接见哩。对于别人这不是个事，于陈六子却是他人生中最光彩的一笔。

陈六子天生的鸡胸驼背，这样的人当然找不着媳妇。看看前胸摸摸后背，陈六子也断了成家立业的念想。陈六子胸部和脊背有问题，但男人那方面没问题。这世间万物，阴阳交融了才和谐。到了年龄，陈六子也想阴阳和谐。这是连圣人也压抑不住的事，圣人说，食色性也。媳妇找不着，陈六子跟天下所有的单身汉一样，免不了打野食去。

那年春天，陈六子去七方山占寡妇四姑娘的便宜。四姑娘不答应。他便于一个黄昏偷偷地潜入到女人卧室的床底下，趁着四姑娘洗澡时，冷不丁从床底下钻出来行蛮，上升到法律层面，这行为叫强奸。这事，因四姑娘的强烈反抗，陈六子强奸未遂。但他仍贼心不死，于一个月夜里，来到了四姑娘的窗外。上次是偷袭，这回是要挟。站在月光下，隔着窗棂，陈六子对睡在床上的四姑娘说，开不开门？四姑娘不回他的话，跟无赖没啥好说的。四姑娘不应，陈六子一个人说：我数三下，你要是不开门，我就吊死在你卧室的窗棂上。四姑娘仍不回话，陈六子便开始数数了，就三个数，陈六子数了半个多小时。特别是二到三这之间的停顿，那段时间，四姑娘差不多睡着了。数了三后，陈六子开始行动，响声很大，系绳子，打绳扣，最后是把细长的脖子套进去。真的就套进去了，套进去之后，四姑娘还不回心转意。陈六子心一横就把垫脚石给蹬掉了，你说，陈六子还有些丈夫气。丈夫气算不上，他那是邪气恶气。

四姑娘耳听得窗外动静不对，跳下床，先用剪子剪断系在窗棂上要人命的绳子。窗外有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四姑娘未出阁时曾见识过抢救吊死鬼的过程，可不是绳子断了事就完了，还得将绳套从脖子上取下来。取下来，还不算完事。这时，人要是闭过去了，得做人工呼吸。还好，陈六子脖子上的绳子解套后，一会，就有了出气和进气。

四姑娘把这事报告了大队的李书记。同时，连带着把他钻床底的事也抖了出来。李书记听完后，很气愤。叫民兵连长迅速将陈六子押到大队部。民兵连长问，用绳子捆吗？李书记说，就他那样子，用得着绳子吗？况且昨夜他已经用过了。

陈六子从没见这阵势，说来你不信，他尿裤子了。昨夜，蹬开垫脚石后，他也尿了裤子。

李书记拍着桌子说，真是三十斤的鳊鱼，侧看了你六毛头。六毛头是陈六子的乳名。陈六子不敢回应，事实摆着，有么辩解的哩。李书记最后说，你六毛头有两宗罪，一是强奸未遂罪，二是胁迫罪。哪一样都要判你三五年徒刑。临了，李书记要陈六子写下保证书，按手印。李书记说，这么从轻发落，是看在陈六子祖上三代讨米叫花的份上。

晒陈六子的丑了，现在要说说他的亮点了。陈六子煮的糯米饭，有两样特色：一是金黄色的锅巴寸多厚。陈六子说，有指甲大一块焦糊的不算本事；二是，打开锅盖，满锅的饭蓬松松，一入口来不及品味就溜进了肚子里。

陈家凹的糯米，往年，叫贡米，只有皇上和他的大小婆娘以及皇子皇孙才有这口福。我们陈家凹，山高林密。一年四季，云缠雾绕，一副有仙气的样子。种的稻米，山脚下硬是没得比，格外的香甜。人说，赶上吃饭时，从陈家凹家家户户飘出来的稻米香，馋得人口水直流。

人说三麻子这人好德行。往年，壮脚杆子饭只有下田畈的人才有份，这理也不偏。到了三麻子当家时，他说这理不是个理。同是陈家凹的人，有的吃着有的望着。往小里说，这不厚道；往大里说，不仁义。不就是多出几十斤糯米和几斤油吗？壮脚杆子那餐饭，陈家凹人人都要敞开肚子吃。只一样，不能偷回家。陈家凹的老年人说，三麻子这娃有格局。

每年这当儿，陈家凹生产队照例在保管室门前砌土灶。以前是三个，自打有格局的三麻子掌舵后，砌六个。每个灶上安放着一口老天大锅。地方上把一次能煮下二十多斤大米饭的锅叫老天的。能一次在一口锅里煮二十多斤大米饭，是技术活。能做到锅巴喷喷香，米饭蓬松松，是绝活。这样的绝活，茶园冲大队就只有陈六子能做到，要是套上方书记的话，整个罗山县也只有陈六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这一天陈六子活出了人味。按三麻子的说法，陈六子这天活得威武。这天，陈六子手下有四个兵。这一天，陈家凹的男女人都愿意在陈六子手下当兵。这兵还真当得，不只是工分照写。还能明里沾光暗里揩油。这明里，好吃好喝在嘴边，不吃白不吃；暗里，瞅准机会，多少要偷一点。只要不是太过，算不得逾规。

这天，将由三麻子点，说是三麻子点，其实，是瘫子的屁股，动不了。陈六子说，说点将那是埋汰人，是请将。兵由陈六子点。将不换，兵常换。兵全部是妇联的。上阵前，陈六子晓得讲条件，这天，陈六子要求给自己计二十个工分。三麻子爽快，一口答应，说，技术活，别人比不了。还有，四个妇联的要计男劳力的分工。那年月，陈家凹男劳力一天计十个工分，妇女计六分。这个三麻子也答应。答应了，也有要求：锅巴寸多厚，饭要枫树球。这方天地里的人把蓬松爽口的米饭叫枫树球。陈六子说，那是当然了。

六子只负责掌管火候，其他的事，有四个妇联的做。这四个妇联的都是陈家凹有些姿色的年轻媳妇。三麻子晓得陈六子那点歪心思，私下里跟他敲警钟，说，只准望望，不准动手动脚，嘴巴也要放干净些。陈六子暗暗地吞着痰说，我又不是八代没见女人的。天理良心，要不是三麻子事先提了醒，陈六子的确有些龌龊的念头。

这天保管室的钥匙也归陈六子管了，这叫六子很诧异。那年月，生产队最贵重的东西就两样，一是公章，平时由会计管着；一样是保管室的钥匙，由两个人管理，一个是保管员，一个是生产队长。这两把钥匙比公章还重要，那是生产队男女老少的命脉。平时要开门，得有三人到场，除了两个掌钥匙的，还要一名监督员。今日，这两把钥匙全系在陈六子的裤带上。就这个，有人跟三麻子提了醒。三麻子说，用人不疑，陈六子只缺女人，不缺粮食。你信任他，他会更加自律。再个，保管室里的粮食，都盖了灰印，灰印就是用火灰做的印记。

开灶前，陈六子主动邀请四个妇联的做监督，从仓库里称出一百五十多斤糯米，提出三壶油，今年，陈六子多提了一壶油。他掖了个心思，今年要进行自我突破。要创造出两寸厚的锅巴，人哩，总想着更上一层楼。

为了取得两寸厚锅巴的效果，这天，陈六子在四个妇联的面前显得很正经。除了做技术指导，没说一句荤话。陈六子一人要掌管六个灶的火候，猴儿转圈地忙碌着。四个妇联的私下说，六哥计二十个工分一点也不混账哩。其实，在双抢季节，一个手脚麻利的妇女，一天也要挣二十几个工分的，双抢季节，割谷插秧的农活，总是按田亩估分值。这些日子，累是累，但一天要挣几天的工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天，陈六子真的用心了，因一心一意，额前一圈头发叫火苗燎得焦黄。每回都是在妇联的提醒下，才警觉地缩头。

饭熟了，香气氤氲着整个陈家凹，连隔壁杨名山小队也叫香气笼罩着。只可惜陈六子嗅不着，他有严重鼻炎，不识香和臭。饭熟了，陈六子和他的四个兵照例先动嘴，她们吃完后还要分发两百多份饭哩。

开锅盖了，香气冲空。一个妇联的由此而生发感慨说，天上的菩萨嗅着香味了，保不准也馋哩。陈六子说，你们先盛，我只吃锅巴。

锅巴真的就有两寸厚，这一来是陈六子格外的细心。二来，只有当事人陈六子晓得。今年有一点不比往年，今年这顿饭，用了三壶油，庄稼要雨露滋润，锅巴要油来滋润。

吃着自家精心打造出来的锅巴，陈六子觉得要不是前胸后背有问题，他也能找个漂亮的婆娘。这点他很有些怨恨娘，娘作古了好多年了。逢年过节，这满天地里，就陈六子不供祖先，不烧纸钱。他说，给我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害我了哩。

今年的锅巴格外的香脆。吃着吃着，陈六子说了句苕话。说，就这么的撑死了，做个饱肚子鬼，也算有福气的。往年，陈六子的爷讨米到河南，正遇上河南闹饥荒，爷就饿死在那儿。本来，奶奶要去安徽，奶奶的娘家在安徽。爷脸皮薄，硬是不去，都说人饿不要脸，这话也说满了。六子的爷，就是因为要脸才饿死的。陈六子的父也是饿死的，倒不是差了一口食。因为得了隔疾病（食道癌），到了晚期，水也吞不下。陈六子的爷和父都是饿死鬼，在陈六子心里，做饱肚子鬼，那是一种福气。通阴阳的人说，饱肚鬼在还没轮回转世前，就一直处于温饱状态，这是多好的状态哟。由此类推，陈六子的上两代先人，在阴间一直处在饥饿中。饥寒，饥寒，正如饱和温是一路的，寒和饥也是如影随形。陈六子的潜意识里，一直渴望将来做一个饱肚鬼。

开饭时的热闹气氛，不说你也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是，这餐饭的后果。这后果，闹得县长都知道了。

饭后，陈家凹生产队的人，开始上吐下泻，男女老少一个不落。陈六子更是蹲在茅坑里起不来身。上吐下泻的原因，三麻子吃到中途就弄清楚了。上面已经说过，这年这餐壮脚杆子饭用了三壶油。其中，有一壶是桐油，陈六子误以为花生油。你说，这两百多男女老少都是木头人不成，连桐油的味儿都分辨不出来？这一来桐油也是油，二来那点味叫糯米饭浓郁的香味，还有麻油味花生油味给掩盖得差不多了。三来，人们正馋着，对那点异味儿都采取了选择性的忽视。当然，也有敏感的人，陈有米吃了几口就说，好像做桐油味儿哩，有刻薄的人说，不是桐油味，是狐臭味儿。陈有米身上有一股叫人作呕的狐臭味。

都吃得五六成饱时，三麻子猛地从保管室里跑出来。大吼一声：住口！桐油，不能吃！所有人都齐刷刷地闭了嘴。原来，三麻子越吃越觉得不对劲，就去了保管室，发现一壶桐油不见了，一切都明白了。

陈六子饭前那句撑死了好做饱肚子鬼，成了谶言。陈家凹生产队两百多男女，经历过一场集体吐泻后，都挺了过来，往后一切照旧。陈六子吐着泻着，泻着吐着。从中午撑到子夜，撑不住了，就走了。人说，真是生死有命。七老八十的人都过来了，六子才四十多点却过不去。三麻子知道陈六子为何挺不过去。他吃的全是锅巴，锅巴里含油量最多。还有，平时陈六子的肠胃功能也不好。

陈六子的后事由生产队包了。对于陈六子的这么个死法，有人说，还算有福气的。一来，陈六子如愿地做了饱肚鬼，二来身后事由生产队承担了，办得热热闹闹的。

清理陈六子遗物时，三麻子翻出了一大块糯米锅巴。人说，这要命的东西，赶快丢了。三麻子说，每回少少地吃一点，不见得是祸害哩。

好长一段日子，三麻子就时不时吃一口糯米锅巴，咀嚼时的样子很陶醉。一旁的人也深受感染，有人向三麻子伸手时，他总是决绝的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