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们的老樟树 ——作者：李流华

廖桂琼 · 发表于 2021-11-29 15:0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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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大大远走了周一的时候还和棠珍聊天，担心大大身体熬不过去，可能要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周二周三的时候，每天跟老爸通电话，关注着家族群消息，保持随时听通知的状态。周四的时候，看到老爸帮大大撰写的碑文，阅读了三四遍，心里堵得有点慌；打电话问起老爸，说大大近两天水都喂不进一滴，更加担心，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周五晚上11点46，老爸撤回了一条家族群消息。周六凌晨零点二十五分，大大静卧远去，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七岁。老樟树的老樟树，去往了另外一个世界。老爸，二父，细佬，姣爷，爸爸得没有娘了。

凌晨两点三十八分，身在异国万里之遥的棠灼，得到消息后，发出了悼念大大的长文。他是大大带大的第二个孙儿，自小偎在大大身边，感情深厚，看他发的长文，隔着屏幕，似乎都能看到他惦念涕零的样子。早上六点二十二老爸发出的讣告信息，我并没有看到。七点多钟醒了，八点前后接到老娘的电话，确认了大大离去的消息。我带着驻扎在武汉的一家大小，直奔罗田老家白莲乡覆钟地老樟树。

路上，心情很奇怪。其实并不特别悲伤，但是，一颗心又提的高高的，似乎在嗓子眼，想蹦出来。小六六坐在车上，很乖巧。妻子跟老娘也都很沉默，没怎么多说话，三百里地，一溜烟的赶到了。抵达老家门口，近处一些的家人们亲戚们乡亲们，已经在院里了。院里有人，屋里也有人。二父屋的棠珍和妹夫乐新，细佬屋的葛曼和妹夫徐刚，姣爷屋的叶穗和媳妇馨蕊，如果不是提前已经确认过大大是真的离开了，恍惚觉得都是回去过年。赶到老家时，已经错过了饭点。我领着老娘和妻儿，正扒拉着饭菜，窗外走过去一群人，我扫了一眼，是大哥棠棣带着侄女熙熙，奔向了堂屋。忽的就传来一阵子嚎啕。本来就无心，更就吃不下了。囫囵吞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

我两三步走向堂屋，看见大哥扶着棺，勾着头抽搐，姣爷陪着他。那个十几岁就去参军了的毛头小伙子，一晃也是四十出头的人。大哥是二父的大儿子，是长孙，大大和爹爹生前最是心疼爱护。感情之深厚，更是无法描述和形容。受疫情影响，他的生意也有牵连，再加上管制不断，相隔遥远，他无法常常伺候在跟前。兴许是感应到了大大的召唤，他连夜从广东赶往武汉，再奔赴老家，也是为了送送大大最后一程。可看到时，大大也已经深睡了。离得远远的，陪他们站了一小会，我又转回去看老娘她们。老娘和妻子也都放下了碗筷，小六也大口的吃完了。我就跟老爸说走吧，一家人就去送别大大。老爸领着我们，在屋外烧了一些纸钱，进门点了三支香，上香之后，一家大小向着堂屋的棺木，毕恭毕敬的嗑了三个头。小六六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路上我们给她讲，是回去送老曾去另外一个地方，叫她要跟着我们一起。她记住了，很棒。

棺木没有密封，家人们还是希望能赶回的亲友们，能看上最后一眼。我扶住棺木，轻轻的攥着白布，卷起来一个角，大大带着精致的黑色的瓜皮小帽，面容安详的，躺在里面。除了脸色看起来有些灰白，和熟睡的样子，没太大区别。嗯，睡得挺好的。我轻轻的拉回白布，遮盖好。让妻儿行礼回避后，我再次跪在的棺木前面。撑着上半身，磕头，突然就觉得身子沉重，嗓子眼艮得厉害，一路上吸在肺里的气，似乎都没太吐干净。思绪，翻飞。

时光一瞬间似乎拉回了三十几年前，又似乎把三十几年的时光拉得像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大大年轻时爽朗的笑声，随着眼眶里噙着的眼泪，她的样子也像年轻时一样，发福了起来。大大大我48岁，我对她有点模糊印象的时候，她应该已经五十出头了。那时的我，刚随父母辗转在县城生活和上学，一切都是模糊和变化的，没啥深刻记忆。我随父母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到老家，才能看到她。

大大那时还是个勤爬苦做能跑能跳的农村大娘形象，胖呼呼的圆圆脸，剪着齐耳垂的短头发，身形宽大，腿脚还利索的很。打记事以来，大概是从我小学时期起，每年年关，一大家人都会从各处赶回老家。不管平时在哪，过年得回老樟树。回老樟树，打糍粑，贴对子，放烟花，杀年猪，喝年酒，跟着哥哥弟弟妹妹们湾上湾下的拜年绰吃的，那段时间，是我这个随着父母由农村漂去了城市的孩子，在假期中最快乐的事。家乡俚语说，细吖盼过年，大抵说的，也就是这么个状态。

大大，作为我们一大家的大家长之一，用她特别的辛劳和智慧的灵巧，撑起了我们儿孙辈这个幸福状态的半边天。大大姓叶，很小的时候，听过乡亲称呼她叶大姐儿；再后来，慢慢的就开始称她叶来（奶）。大大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在那个年月，贫寒的家境，拉扯这么一个大家人口，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事情。棠灼说他从来都没听过大大抱怨过什么，埋怨过什么，我也是。大大和旁人说话拉家常，总是用她特有的一些故事，俚语，讲述，告诉你她的看法，她的知道，然后温和的分享出来。我印象中，大大跟爹爹很少起争执，似乎爱说，爹爹就是那么个人，要随他。嘴上说随他，可其实又悄悄的在背后，围绕爹爹要做的各种事情，帮衬着所能提供的一切帮衬。

爹爹是十里八乡的土郎中，在家坐诊看病，开方抓药。乡亲们有点头疼脑热的事情，就到家里来坐坐，问问，说说。爹爹又是为数不多读过私塾的人，在那个年代，属于还有点水平的人，乡亲们有些书信相关的问题，也喜欢到家里来坐坐，问问，说说。爹爹又有些个爱下棋爱喝酒的小爱好，自然也少不得些乡友棋友酒友。一来二往的，家里正事闲事的，常常是从早到晚，乡亲不断，人客不停。屋前的热热闹闹，屋后的忙得团团转。只要家里有人客，爹爹在接应，大大就要准备招呼。没到吃饭的时候就是准备茶茶水水，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是要张罗吃饭。尽管物资紧缺，可大大似乎爱说，来了人客，管多么样，总还是要办几个碗儿。只要爹爹是留了客人吃饭，大大总要像变戏法一样，布置几个小菜。有霉豆腐、辣椒渣、咸黄豆、萝卜丝和酸辣椒等等。再到后面，条件稍微好点了，吃的喝的稍微丰富些了，鱼肉豆腐不怎么紧缺了，大大的餐桌上就有很多我平时见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什么尿泡血豆腐，猪肠灌糯米，老虎精儿（豆腐皮），锤肉，牛羊杂碎，烧鱼烧肉等等。我记忆里，最让我馋的慌的，是大大办的牛杂碎炒饭，牛肺牛肝牛心等，切的细碎细碎，炒得喷香喷香，给少许猪油和盐，和米饭一和，炒得粒数粒儿的，还在锅里的时候，我们就都馋得围着大大团团转。等好不容易炒好了，大大似乎爱说，哈有哈有，莫急莫抢。

作为回老家不是太多的儿孙，我特别怕大大偏袒时常亲近她的儿孙，很幸运的是，她给我的碗儿，永远也和别的儿孙一样，是个满碗儿。后面的时间，我们也慢慢长大了，就没有像当年不懂事的时候一样，在大大面前争着抢着希望和别人都一样。因为大大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哈心疼。再往后面，大大得了一场大病，做了胃癌切除手术。大病之后，爹爹似乎也感触非常深刻。从此台前转幕后，幕后转台前。我从来都没想到，有一天爹爹还会跟大大洗衣做饭。可惜好景不长，爹爹没有照料大大几年，突发疾病，撒手离去。

大大拖着慢慢恢复的病体，又开始继续拉扯儿孙。一是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一是怎么也放不下也丢不开的儿孙。大大消瘦得，大变样。曾经的叶大姐儿，似乎忽然就老成了叶家来（奶）。一百三四十斤的体重，一下子消瘦得柴火棒子一般。当然消瘦了，好好的一个胃，切掉了一大半；跟爹爹搀扶走了几十年，突然成了一个人；儿孙们，还有需要她帮忙拉扯的事。可是大大，还是没有啥怨言。大大爱说，不如底，慢慢的，总还过得及身。胃癌手术比较成功，得益于很多方面。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是大大自己的维持。术后的多年以来，她一直注意禁嘴儿，从不暴饮暴食，从不乱吃乱喝，清淡饮食，少食多餐，这对于长年劳作，费力持家的她来说，丢掉吃惯了大碗吃惯了重口的习惯，憋着重新适应新的饮食条件，是多么艰难而又必须的改变。大大后来爱说，嗯得吃，我缓哈儿，我吃一点就要得。得益于大大自己的努力，也得益于大家庭的共同努力，大大在胃癌手术后，还陪伴了我们二十来年。

近几年，大大苍老的更快了。突然的有一次，就听说她痴呆了。我一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搞错了。去福利院看望她，她还叫得出我的名字。我心想，什么痴呆，这不也认得几好的。坐了一会儿，她又重新喊我，叫的是我老爸的名字，说的事，也都是老爸的事。原来，老年痴呆，是这样的。即使是这样，大大在福利院，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大。说起叶来（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无他，大家都爱她，敬她。她那仅存的一点碎片式的记忆，仅有的一点行动能力，还在为着身边的病友，护工们，着想，分忧。大大爱絮叨着说，我很子不中啊，冒得么用，是如了。我跟她说，你中啊，就这样就中，想吃点吃点，不想吃了就不吃。别的事你操不到心了，也都不是你着急的事。大大回应说，百事做不到，也捉不到急，干捉急。

一个老人，活到最后最后了，心里装的还都是放不下的儿孙，都还是想着要为别人再做点什么，这样的老人，谁能不爱，谁能不敬呢？自此，我每次回老家，都想着，要抽点空，去望一望，陪一陪。因为，间歇性的老年痴呆，会越来越厉害，直至最后。受天灾疫情影响，大家对大大的照顾更加困难。家人们又都开始轮流排班，主责落在一代儿女的身上；我们二代儿孙的，作为孙媳的丹丹，挑了大梁；三代曾孙的，雨欣对老曾的呵护和关爱，也和妈妈丹丹一样，充满善良。所有老樟树家族群里的亲人们，似乎有了一个真正的核心，就是帮着看看望望大大，帮着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如水一般的，温和的，浇一浇我们的老樟树。

时间的公平，就是真的很公平。它也不会因为无人问津而随意流逝；同样也不会因为众人祈福而停滞不前。总会，是慢慢要来到相互告别的阶段。有一天，细佬有感而发，在家族群里说，伤心的老娘，无法的我们，实诚的良心，慢慢的打发。我心想，人都说母子连心母子连心，细佬这么说，可能也真是有感应，大大真的，是要快离去了。拥抱终点前的最后一段路程，大大应该是没有太多遗憾的。一代的儿女们，天天轮流换替的，偎在身边。吃喝换洗事事样样，哪怕是擦洗换衣，沐浴泡澡，甚至是连人带椅子抱到院子里晒晒太阳，都还是希望大大能再多试一点，再试进去一点。

大大的寿衣寿帽，可能是姣爷细姑和二姨她们张罗布置，换洗装扮的。细姑说，大大最后一次坐浴的时候，奇迹一般还有自发动作，从上到下有擦拭。是啊，这个老人，爱了一生的干净，虽然嘴巴上说爹爹一生爱弹经，最后大大却活成了那个最讲究的人。姣爷的大女儿红梅，是大大的外孙女。自小就领着弟弟穗子，噶婆噶婆的叫大大。大大走的时候，红梅也一直跟着姣爷姑爷，陪伴了大大最后的几个小时。红梅说，大大走的安详，是笑着的，成了天上的某颗星星，望着我们……我一直觉得，大大可能到最后的时候，都是自己作了决定的。她坚持在外孙叶穗新婚大喜数日之后，才开始静卧沉思，不进水米；把她那一缕余温赠予了外孙外孙媳。在最后去拥抱终点的时刻，都是选在了周末的转钟的时间；那么偏闲的时间，一如既往的符合大大，不爱给人添麻烦，永远为儿孙着想，为他人思量的美德和贤良。她选择转钟后的二十五分钟，停在了终点；这个终点的时间，巧合的很，是细佬和丹丹的生日；最后的二十来天，大大什么都没有对我们说，直至最后，都还是用她特有的方式跟我们告别了。

人来人往，冬日里的天，很快就黑了。二父二姨细佬细姑招呼着家人们亲友们，在一起围桌而坐热热闹闹的吃起了晚餐。围桌而坐的亲友们，家长里短的轻言细语，就着热腾腾的饭菜和酒水，冲淡了些许伤感。席间，李冲的五哥说，你莫看多列，这多人，能聚拢来热闹哈，该是几不容易。是啊，湾前湾后十里八乡还有远方的亲友们，感激您们的劳步相送。夜慢慢的深了，院子里的两盆柴火，烧得亮亮的。隔壁左右的乡邻们都来坐夜了。大家偎在一起，坐坐，问问，说说，那细说细答的，笑声阵阵的，像爹爹大大也偎在里面呢。就这么些吧，孙儿李琉华（李成可），夜记如上。受限于记忆、时间和能力，还有很多忙前忙后的亲人们没有记到，只记了这么些，以缅怀叶老太太，我们永远爱的老樟树。爷爷奶奶我们一直称呼爹爹大大，养育儿女四人，我爸老大；二叔我叫二父，因为我出世时，他已经当了父亲；三叔我叫细佬，因为我出世时，他尚未成婚；四姑我叫姣爷，她虽是抱养的姑娘，爹大视她如己出的儿子一般。

爹爹大大养育四子女，福泽桑梓代代相传，悼念为记。（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