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游荡散塆

雨中行者 · 发表于 2021-8-7 09: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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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村子很小，小到今天它还没有名字。大集体时代，我们家准确地址是湖北省罗田县城关区石源河公社三大队一小队，一小队由栗子坳、童家湾、喻家塆、晏家塆、社塆和我们这个“散塆”组成，“散塆”者，星散般的几家人是也。偶尔也有人叫我们徐先生塆的。徐先生是我姑父，曾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军医，后随军起义，成为解放兵，1949年后，他一直在家乡附近的卫生院行医，直到去世。

明洪武年间，我家先祖从江西德安北迁浠水蔡桥，再继续往北迁徙到义水南岸的社塆。我曾问过父亲，为啥叫社塆，父亲说，为纪念我们陈家1952年入高级农业合作社而得名，但父亲的解释有想当然的成分，很多年后，我回到社塆祭祀我未曾谋面的爷爷，爷爷安睡的山下有一口方塘，方塘左边山咀前的路堑上边，有一块方正的大石头，显然这块石头是当年社庙遗物，用于祭祀土地爷的，而这荒僻山村外的社庙成了我家这地方的指代，社塆之名，应该比“入社”更早更有名气，可以想见，社塆在我家搬来之前就有的。

1954年，姑父从童姓人家手里买下了散塆这块土地，也就是石源河界河附近的一个小山塆。姑妈活着时告诉我说，当年这里树林茂密，整日难得见一个人影，而姑父行医，有时候忙碌，晚上很晚才能回家，偶尔要照顾病人，就不能回家，姑妈一个人孤单，有些害怕，就动员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我父亲，搬迁过来，父亲刚成家不久，有心想从社塆搬到石源河边，但当年经济条件很差，到1957年，在我姑父姑姑的帮助下，才在散塆我姑姑家旁边，盖了两大间瓦屋。1965年，白莲河水库移民，方姓人家在父亲安排和建议下，搬到里我家右边不远处的山边，也做了两大间土砖瓦屋。这样，很多年里，我们散塆只有三户人家，十多口人。

我就出生并成长在这个没有名字的散塆里。这里离县城大约8里，当年去县城的路曲曲折折，依山势上上下下，出门过田畈上石源河堤，顺河到喻家隘，再上318国道，穿过我们小队的核心部分栗子坳，下坡到义水边的汪家畈，过了汪家畈就进入二大队的地盘，要走一段很长的上坡弯道，才能翻过土门坳，再下一个长长的坡道，到罗田酒厂外，沿义水河再过高岸也就是今天的西门沁水岩，沁水岩左上角陡峭的山坡上，有两排土房子，叫幸福院，是县里收留鳏寡孤独的地方，山崖下是通往县城的最后一段路，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树，路左边是县蔬菜大队的田地，计划经济时代，这里的人种蔬菜供应县城居民，收入稳定，比较富裕。过蔬菜大队才到段家桥，这里是城关真正的西门，到了这里才算是到了县城。

17岁离开家乡前，县城是我到过和见过最豪华的城市，它的时尚、奢华对我充满了诱惑力。也许是童年记忆太深刻，即便到今天，我依然喜欢在它的大街小巷穿梭，寻找曾经的记忆，在一种强烈的比对中，感受时代的巨变和生命的沧桑。

20世纪50年代实行城乡二元户籍制度管理，城乡人为分割成两个世界。小村的人平时难得去县城。去一次县城是值得炫耀的事。家乡至今流传着这样的俗语：乡下大娘上次街，能把嘴说歪。城里的新鲜事、稀奇事太多，村里人觉得新奇，都喜欢打听，而介绍城里的信息，它的新闻性，传奇性以及对乡下人来说那遥不可及的生活，都能激发大家的想象力和好奇心。

几十年来，我们小村和谐相处，生活平淡安静。毛时代，我家是贫农、姑父家是小土地出租的。方家不知道什么原因，迁徙到散塆之前，就被划为地主。好在方家人勤劳善良、做事踏实，生产队的乡亲们对他家并没有太大的歧视，但在阶级斗争天天月月年年讲的时代，方家人的精神应该是非常压抑的。记得有一次，暑假双抢，为了抢时间，包工割谷，队上将庙湾几亩梯田的稻谷分给他们家去割，庙湾是山塆梯田，且离稻场有点远，挑草头有些费力，好在当时方家孩子都长大了，能帮帮父母，一家人在方伯的带领下，趁着月色开始劳作，比队上其他人家先完成任务。另外是一年的冬天，在一个平整土地的工地，需要斗地主，能干本分的方伯被选中，要与其他地富反坏右一起押到主席台边罚站批斗，生产队干部一商量，觉得要他去批斗，队上扛不住，只是提前告诉他，并多分给他家一条鲢鱼。

小村的日子节奏缓慢，生老病死等自然规律不时悄悄地光顾。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姑爷姑妈、父亲母亲，还有方伯等，都沉入时光的深处，静静地躺在后山的松林中，老一代人只有方伯的妻子周爷还健在，80多岁了，身体还算健康，说话声音有些颤抖。小村人经历了亲人死去的悲伤，也体验到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人生的喜怒哀乐不断丰富我们的体验，也让我们变得理性和成熟。死是人生的归宿，我们人人无法逃避，但是当亲人离去，对我们这些生者，常留有无法弥补的遗憾，比如我，想到父亲一生辛劳，从未享受到儿辈的回报，就有揪心之痛。除了生病死亡，村里还发生了两次非正常死亡，这让我们悲伤惋惜很久。20年前，我的发小云寿的第一个儿子玩耍时，掉进门前的水塘里，其实塘里的水不深，但孩子太小，加上没有人看管，等发现时，已经迟了，云寿撕心裂肺地哭着，徒劳地做着人工呼吸，但孩子还是未能醒来。几年后，云寿天遂人愿，又生了一个儿子，依然儿女齐全。新近的一次非正常死亡发生在云寿的弟弟云福家，云福夫妇婚后，在杭州打工几年，后转到武汉打工，在汉谋生时，一天回宿舍的路上，出了车祸，云福受了重伤，媳妇当场死亡。云福的媳妇叫亚娇，礼貌、热情、干练、大气，大家都非常喜欢她，听说她去世了，我内心很难过，她一定还有许多心愿未了，儿子还未结婚，女儿还在读小学，她怎么舍得这些亲人啊。可是命运就是如此不可捉摸，这个生长在山村的女子，却在武汉遭遇车祸，让人感叹唏嘘，这加深了我对人生无常的认同。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这样的问题，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

日子在平静中消逝。50多年后，原来只有三家的散塆，开枝散叶成了8家，依然没有名字，不过小村的每一个角落和时代一起改变，土砖瓦房变成了小楼房，家家有了小汽车，水电网线进入到每一家。这个没有名字的小村落，可以无障碍地进入世界信息的海洋里，获取自己需要的信息，以种地为生的村民，已经习惯了网上购物。县城日益扩展，我们小村现在是县城凤山镇的一部分，小村的人口略有增加，接近30人，尽管家在县城附近，年轻一代还是觉得县城的世界太小。有几位考上外地大学后，毕业留在外地就业，未上大学的，也不愿意到县城打工，而是远赴杭州、上海、深圳、惠州等地，小村在父辈过世后，现在轮到五十岁以上的这帮人守家了。

散塆的年轻人视野开阔了，择偶观念变化最大。方家的第三代两个女儿，一个嫁到广东济源，一个嫁到浙江。我侄儿娶的是新洲女孩，现在在惠州工作，分上了公租房，孩子马上要在惠州上幼儿园了。都市化生活对乡村生活的影响，在我们小村也是非常明显的。年轻一代男孩，追求生活的方便和舒适，对故乡土地的感情与我们这代人有很大的不同，因为离家远，工作辛苦，他们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也许是年轻，奔事业，无暇去思考故乡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吧，他们似乎很少说到乡愁，而更多地表现出对异地工作的强适应能力。因为年轻人城市化，城市观念也影响着他们，对农耕时代春节合家团圆的礼仪，似乎有些陌生，对老辈人团聚的情感需求似乎不太强烈。今年因为疫情防控要求，侄儿一家三口，还有帮着带孩子的我弟媳在惠州过年，五口之家，留在老家的就只有我弟弟了。我的孩子小时候我常带他回家，但成长于都市，对故乡虽有感情，但基本上适应大城市生活，他今年也在工作地杭州过年。

过去一个塆子，大年初一流行相互拜年，是一个很隆重的礼节，主家要燃放鞭炮、摆准几样精致的果什，说着祝贺的吉祥话，真诚而热烈。而今正月初的几天，也相互走动，但明显地有点应付的意思，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流传已久的仪式，至于仪式的意义以及仪式与和睦人际关系的作用则不大去想了。到我家拜年的，大家一起来，高喊一声，拜年啦，鞭炮燃放后，大家连水也未喝，呼啦一下，一齐走了。

年味淡了。过去说城里没有年味，而今乡村的年味也淡了许多，虽然烟花炮竹燃放比过去多得多，但人们似乎在这个合家团圆的日子，只是借用鞭炮的脆响驱散内心的寂寞，寻找农耕时代某些温馨的记忆。

仔细一想，年味淡是有理由的。几千年来农耕社会历史，就是抵抗物质匮乏，追求温饱的历史，传统农耕社会，生产力低下，衣食住行哪样都不容易，一点好的食物，要想方设法留到过年才能品尝，且只有过年才能闲下来。而今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了，按照过去的标准，每天都拥有过年时丰富多样的食物，添置一件新衣服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以吃穿为核心的欢度传统春节的方式，其习俗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在现代化来临的大背景下，对传统春节内容的改造，是必须的，应该从追求精神文化层面注入新内容。实际上，一些城市人，利用春节假期外出旅游成为新的欢度春节的方式。我相信，年依然会传承下去，内容会多样化，人们不再只是谈论吃喝，亲人团聚，人们更愿意与那些志趣相投的人一起分享美好体验。

小村在变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散塆，走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而小村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孩子归来，无论他们得意或者失意，对于我们这些乡土时代成长的人来说，小村就是我们灵魂的最后归宿，而下一代，如何走自己的路，如何对待小村，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晚上，我听着田野外石源河潺潺的流水声，酣然入梦，仿佛又回到了天真，单纯，充满梦想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