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 胡鸿：陪外国大使还乡

罗田文联 · 发表于 2021-7-8 08: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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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罗田文联于 2021-7-8 08:18 编辑

陪外国大使看乡村

作者 | 胡鸿

“胡老师，我下周去湖北，可能有一两天的空闲时间，您推荐个地方我去转转？”F说。

F是西方某国驻华大使，跟我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她这次去湖北的目的是感谢湖北省和武汉市政府和人民，感谢他们在去年新冠肺炎爆发后为她们撤侨提供的帮助。

F跟我学习已经两年多了。学习的内容包括中国古代圣贤的一些论述、经典散文、领导人讲话和时事专题文章，古文方面我重点选了诸如范仲淹、苏轼、杜甫等一些名家。一个外国读者学习中国古典作品，除了语言的串讲之外，更重要的是思想内容，比思想内容更重要的是要从思想史、制度与人、作家个性与追求的角度，为他们做一些纵横的梳理，使他们在认识这些中国名家名作的时候，能够结合历史、制度、传统风俗，看得更立体，更深入，同时还能联系到他所能感受和触摸到的当代中国现实。只有这样，这课才有意思，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除了这些古代的东西，外交官们当然更感兴趣的是当代中国政策和现实。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读书人，我更愿意重点给他们介绍几十年来中国乡村的变化，因为我的关注点从来就没有从农村移开过。

40年前，我离开农村的时候，中国农民基本还是保持一种原始的耕作方式，锄头、镰刀和牛。还记得我得知被大学录取的情形：父亲从县城回，他从村边的山岗上跑下来，大声告诉我考上大学了，当时我和同龄的十多个伙伴还正在一丘大田里插秧呢。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所有人都从田里直起腰来，一同走上田埂，就像是所有人都考取了一样。那时候，大别山深处的农村，农业机械化还只是个影子，基本上还是最原始的劳动模式。80年代初，中国人口的主体部分，80%以上吧，都在农村。但是，改革开放后，首先是一波大力兴办乡镇企业，从田野上分走了一批人，紧接着，就是“中国制造”的兴起，东南沿海鳞次栉比的世界工厂像一个巨大的吸盘，把绝大部分精壮劳力从乡村吸走了。“城市化”成为了时代洪流，不可阻挡。

与“城市化”同步的情况是：乡村在凋敝。

中国与世界接轨，古老的神州才一改黑格尔眼中的样子，从“永无变动的单一”、“无从影响”的国家变成了全球化过程中一支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是世界产业链上最基础的环节。市场和资本与政府决策一同开始发挥巨大的能量，中国的发展轨迹似乎逐渐可以找到可以预测的一些依据，“城市化”是工业化的必然结果，我们似乎可以从西方国家的发展中找到一些参照，中国的城市化比西方国家晚了整整100年。

从读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关注一些描写伴随工业化而来的城镇化进程的作家，比如托马斯.哈代、约翰.斯坦贝克、威廉.福克纳等。我非常喜欢这些作家的作品。他们所描写的那些乡村的凋敝、人心的兴奋和彷徨，新生力量的生猛和各色，乡风乡俗痛苦而不可逆转的嬗变，在我看来，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也非常愿意与外国学生一起讨论这个过程，特别是与这些外交官一起讨论城市化和工业化给乡村带来的改变，乡村的出路，甚而至之，讨论人类理想的居家方式，世界的未来和前途。

自然，我们学习的内容还包括领导人关于乡村振兴、扶贫方面的讲话以及政府的相关政策。

与西方国家的不同是，中国是后发国家，有很多可供借鉴的前车之鉴，更重要的是：中国的城市化是在中国共产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对乡村的未来有更明确和清晰的设计和规划。政府的决策和引导将在中国的工业化和乡村建设中起更重要的作用。因为有政府，这只巨大有力的手，再加上市场看不见的手，两只手在合力起作用。

城市化当然是一种不可逆的世界潮流，但是城市化到什么样的一种程度，人类未来的生活模式到底是什么样的？特别是现代科技为人们提供最快捷的交通、零间隔的资讯传递、最便捷的金融支付、万物互联互通的物流方式，人类的生活和活动越来越去中心化。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人们也越来越意识到大城市病的危害，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巨型城市的科学性和合理性。可以说中国政府及时地踩了一脚刹车，适时地提出了建设美丽乡村的战略目标，这些都是西方外交官们非常感兴趣的地方，他们非常想去看一看，到底中国农村的真实模样是啥样的。

“去罗田看看，时间短的话，就去燕儿谷看看。看看大别山深处的新农村到底是啥样儿的。”我对F大使建议说。

“罗田离武汉远吗？”

“不远，高速公路，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有地方住吗？我甚至想住在村里。”

“没问题，住的地方不比城里的三星级宾馆差。”

我没有夸口，燕儿谷的康养中心我去看过，接待条件很不错。燕儿谷的书记徐志新也多次跟我说过，欢迎外国朋友去参观。

F大使住在燕儿谷的当晚，恰逢世界诗歌节。她让我帮助选一首应时应景的古诗，想在燕儿谷乡村的夜晚，与世界用文学的方式互动一下。

我基本没有想什么就告诉她：到了黄冈地界儿，就应该朗诵苏轼的《游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之所以选这首词，有3个考虑：一是苏轼这首词是在他戴罪软禁黄州期间写的，词中的“清泉寺”就在浠水县，离燕儿谷非常近；二是诗中的景象都是乡村，“山下兰芽”、“松间沙路”，皆是眼前景。当然，这首诗歌中抒发的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也是被选的重要原因。此外，还有一个不太容易讲清楚的原因，就是这首词用的是齐韵，属于一种窄韵，这种齐齿呼的韵脚的特点是纤弱细腻、婉转多情，朗诵时脸部肌肉收敛紧缩，有一种特别的听觉和视觉效果。

F大使非常喜欢这首诗。行前还认真地诵读、正音，做好充分的准备。后来，在燕儿谷，徐志新董事长安排了乡村篝火晚会，大使与世界各地的诗歌爱好者无缝连接，她字正腔圆地朗诵了这首宋词。她的朗诵和介绍都非常自然、流畅，引来好评一片。

燕儿谷包含有很多的主题：精准扶贫、能人回乡、村企联合、观光农业、美丽乡村建设、非遗保护等等。在燕儿谷，F大使在当地政府官员和徐董事长的带领下，还体验了传统农业文明、品尝了大别山美食、观摩了农业非遗工艺展示，收获丰富，满载而归。

“非常感谢你对罗田和燕儿谷的介绍和推荐。当地官员和徐志新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罗田取得的成就令人印象深刻！我已回到武汉，非常高兴有这样的体验。”结束燕儿谷之行后，F大使随即用微信对我表示了感谢。

“我还要再次回到罗田去看看，带着使馆的同事。”F大使兴致勃勃地说。

早在2004年，我就带F大使的前任M大使去过罗田。

M大使在中国做过三个任期的外交官。70年代他作为使馆秘书在中国工作过，世纪之初他作为驻华大使在中国工作了4年，其后在2014年，他又第2次作为驻华大使来中国，作为一个知华派，据说他是来修复中国和他们国家的关系的。

跟F大使一样，M大使的中文非常棒。我跟他一起研读《红楼梦》，通过红楼故事和人物，了解中国文化和国情。M大使出身名门，本身也算是一个政客级别的外交官，第二任驻华大使前，他还入阁做过相当于国防部长职务的高官，因此跟迟浩田等军队高官都很熟识。

是M大使主动提出要学习《红楼梦》的。《红楼梦》作为一本百科全书式的鸿篇巨制，里面的内容除了人物故事之外，可以说对中国社会各方面的描述包罗万象，要从头到尾学习起来，任务不轻。“为什么选择学习《红楼梦》呢？”我问。“我看过英文版，最让我惊奇的是，作者曹雪芹是十八世纪初的人物，那时候正是西方社会搞思想启蒙的时期，可是曹雪芹跟西方一点联系也没有，为什么他的作品里有那么强的民主平等思想？这一点跟西方社会当时描写贵族之家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贾宝玉简直就是一个现代人。”M大使说。他的回答激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们就开始了《红楼梦》的研习。实话说，跟西方外交官一起读一部中国名著，是全面深入了解中国社会的最佳途径，书中的人物会 “现身说法”的。

记得是2004年春节之前，我跟他说我要回湖北过年探亲。他突然问：“我可以也去湖北罗田看你吗？”把我吓了一跳。我跟他说，这你可能得告诉外交部，而且您这样的身份去罗田，当地政府应该出面接待的，得从官方正式渠道去申请和安排。果然他正式向外交部递交了申请，外交部也通知了湖北省外办，并告知M大使在罗田的行程由我全程陪同。

M大使到罗田应该是罗田当时的一件大事，他或许是第一位西方大使造访罗田。当时的县委书记和县长都亲自出面接待，活动安排得也很丰富。记得当时安排了几个很有趣的项目。一个是参观河铺农村，一个大学生村官正在那里带着乡亲们种植经济树木。县领导们亲自陪同M大使来到山坡地上，现场介绍这个由村官直接领导的“致富工程”。县里还安排了一个以“胡老师”家宴的形式举办的接待晚餐，席间，还让县文化馆安排了一个鼓书艺人献艺。表演湖北鼓书的刘自然先生唱的是一段宣传罗田的歌词，虽然内容都是大白话的宣传，还需在文字、结构、表达方式上打磨，但是形式绝对是地方特色，M大使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的条件跟现在比，自然是差得太远了。记得M住在当时罗田全县最好的大别山饭店。早上5:30的时候，我突然接到M大使的电话，他急乎乎地大声说：“对不起，胡老师，怎么没有热水呀？”

原来，西方人都习惯在早上洗一个热水澡，可是那时候的罗田哪有这样的意识和条件？大别山宾馆的服务员们一顿忙乎，烧了一大锅水送过去，算是洗了个澡。世事沧桑，山乡发生了巨变。17年后的今天，F大使对燕儿谷的接待条件赞不绝口。现而今的罗田，这个山区县城已经有了四星级宾馆以上的接待条件。F大使回北京后，她的罗田之行在其使馆的微博里有详细的介绍，结果，引起了欧盟的一位高官的注意。她也是我夫人的学生，这位高官特地带领了一个二十人的旅行团，兴致勃勃地前往燕儿谷。陪同接待的湖北省政府官员后来表示，要将燕儿谷作为外事接待点之一。这些都是后话。

M大使的罗田之行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当时中国还是在打工经济的时代。但是他到罗田也看到了热火朝天的生活场面，看到了中国大学生村官在基层的工作情形，那是活生生地基层组织带领老百姓奔小康的缩影。他问我这些大学生村官是什么人派来的，我告诉他这是中国政府官员成长的必经之路。他们有的是省委组织部派来的，有的是县委组织部派来的。他们必须接地气，一步一步从最基层干起。

看着这些还带着有些稚气的大学生村官，在凸凹不平的坡地上跑上跑下，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这些致富项目，M大使脸上显出非常感兴趣的神情。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让他对中国共产党选拔和培养干部有了一些感性认识，也矫正了他一些成见。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记得当时他刚看过一本小说叫《沧浪之水》，里面写的是官场腐败的问题。记得他常跟我探讨书中的一些情节，比如官场潜规则、官话套话、官场酒文化等。他一边谈，一边还做挤眉弄眼态，弄出一些略带神秘和“心领神会”的神色。眼前的现实和书中的描写，肯定有一定的落差，也让他感悟出了些什么。

的确，中国梦是干出来的。后来，我们还就干部培养、政府管理人才成长的路径进行了讨论。

我特意问M大使对罗田的观感。M大使不假思索回答说：“我真的没有想到，在大别山深处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县城，有这么多人，政府的领导井井有条，老百姓也生活得很高兴的样子，而且普通人家住的房子也都很漂亮。”

M大使第2个任期期满回国前，我设宴为他送行，当时恰好燕儿谷的徐志新也在北京，我邀请他参加。M大使因此也知道了燕儿谷的故事，他还多次提出说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再去看看。我可以肯定他们一起谈起过燕儿谷的事。

两次推荐外国大使去罗田看看，就我内心来说有些矛盾。一方面我很乐意做这件事，为他们讲一讲真实的中国故事，让他们亲眼看看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和变化，也为家乡做一些宣传；另一方面，也令我有些惶恐，他们这些高级外交官去那里，地方上都会兴师动众的，如何接待，一定也会给当地政府和官员增添不少麻烦。我还记得，当时M大使的罗田之行，让县外办的兰主任和彭主任累得够呛。所以我一直在犹疑，到底该不该推荐他们去老家看看？

罗田和燕儿谷，是中国乡村的一个缩影。我所从事的工作，就是为外交人员提供语言和文化服务，其中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了解真实的中国，用时兴的说法就是给他们“讲好中国故事”。带他们去他们老师长大的地方看看，也具有某种亲和力，我也非常了解他们到底需要了解些什么。在推荐和设计考察线路时，也更有针对性。比如，上次M大使亲自前往大学生村官工作的山岗，这次F大使深入到“能人回乡”的燕儿谷并在那里留宿，围着篝火，跟谷主和乡村大嫂们一起唱山歌、比嗓门儿，这些都是非常好的经验，让他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