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儿时年味长——肖红玉

廖桂琼 · 发表于 2021-2-8 13:5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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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年来了。今日小年，黄州街上依旧是老样子，没有像往年那样街头巷尾都是车、超市里摩肩接踵全是人，大抵是疫情还未散去，政府提倡就地过年的缘故吧。无论是家里还是街上，都感觉年味都不如往年浓了。

放假回来，姑姐就乐呵呵地告诉我今年年饭的安排：“二十四小年到爸那儿吃小年饭。二十六的我接大家在酒店吃年饭。大年三十的还是老规矩，在你们家吃团年饭。”我说：“好的，你们安排好就是，我只要有吃的有玩的就要得。”姑姐笑，她是个直爽人，几十年来，我们一直相处得很融洽。单单就吃饭而言，现在确实简单，要么直接去酒店，五光十色的美味佳肴应有尽有；要么去超市买半成品回来自己加工，只是那样虽然方便，却总少了一种味道。我家的年饭一直是精挑细选食材，用心烹制，力争做到色香味俱全，属于慢工细活的那种，我自诩为国宴。几十年来一直是这样，因为打记事儿起，我爹奶、我爸妈、我公婆都是慎重地操办年饭，历史非常久远，尤其儿时，年味更浓。

那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忙碌，打糍粑，做豆腐，扯油面等等，一直忙乎到大年三十，再拿出满满一锅或一桌味道超好的饭菜来。那时爸妈在外面工作，我们姐妹有的留在老家，边读书边陪着年迈的爹奶，有的随爸妈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去读书。但每到年底，爸妈都会带上我们姐妹外加大包小袋的，回老家陪爹奶过年。那时候，老家的房子是黄色土砖做成的平房，房顶上盖的是黑色的瓦片，地面是压得紧紧的黑色土块。亲房的几家是共着堂屋，住在一起，像北京四合院那样的。农村是没有电的，家家户户点的是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吃水是拿大木桶去水井里挑的。车也不多，除了偶尔过往的班车和拖拉机，连摩托车都是很稀少的。小孩们也没有手机和电脑，要么帮着大人忙年，要么出来到稻场上放花炮，开心得很的。年饭是极为慎重的，食材虽然没有现在的多，也没有现在的精致，但多是自己一手一脚制作出来的。炸豆腐的油是自己种的菜籽榨的，豆腐是自己种的豆子磨的，糍粑是自己打的，油面是自己扯的，猪啊鸡啊鱼啊都是自家养的，包括那些小点心也都是自己慢慢做出来的。

大年三十那天，年饭还没熟，我爸会安排我们把家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他会在每个门头贴上红红的新对联，然后把堂屋的大方桌子抹得锃亮，摆上筷子、碗和杯子，等着我妈的饭菜熟了供祖人。供祖人都是有讲究的，饭菜、酒杯、茶杯、筷子的摆放，包括哪一方坐哪代祖人，我爸和我爹都清楚。我们姐妹不懂，她们也不问，记得有一次，我跑到厨房去问我妈：“椅子空着，没有人呢，他们这是做么事啊？爹和爸爸是把饭菜盛给哪个吃，酒又是倒给哪个喝的呢？”我妈抿着嘴翻了我一眼，小声说：“祖人们吃的啊，苕东西耶！”我还是不理解：“可是祖人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我妈说：“来了，来了，细伢这多嘴做么事！快去玩吧。”我以后便不再问了，只站得远远地看他们摆弄好后，我和姐妹们再分别往铁盆里烧几张往生钱，然后面朝桌子，跪下来恭敬地磕头，祈求祖人保佑我们长得好、学习好之类。

待这一仪式完毕，我爹再关上大门，一家人慢慢围拢来，坐在火塘边高高兴兴地吃年饭。火塘里架着几块劈柴，靠里边墙不坐人的地方还横着一个大树蔸子，我爹说蔸子经烧，劈柴和蔸子都干得很，是我年迈的爹在两个月前准备的过年柴。红红的大火，烧得旺旺的。火塘顶上有粗粗的横梁，横梁上架着几根木棍，木棍上吊着一块块一坨坨已经被烟火熏得黑红黑红的腊肉和红豆腐粑，让人一看就觉得很有食欲。火塘中还挂着一根长长的罐钩，罐钩是木头做的，外边套着一个木头削的小圆圈，有了这个圆圈，罐钩就可以根据需要上下固定了，即使是吊上十几斤的锅罐，它都会纹丝不动，学习物理后我才知道罐钩利用的是杠杆的原理，真佩服发明罐钩的老祖宗，他们太有智慧了。

吃年饭时罐钩上吊着一口大挂锅，挂锅里是满满的一锅菜，鱼、肉、豆腐、鱼丸、肉丸、粉丝、海带、还有我妈烫的蛋饺等，火塘里还偎着几个小土罐，有的土罐是刚烧开的米酒，有的是已经煮熟随时准备倒进挂锅里的牛肉或者羊肉。我妈说：“这餐饭也叫谈年饭，就是一家人高兴地边吃边谈，谈旧年的收获、谈新年的打算。”吃饭时，我妈总会时不时地把那些炖得烂烂的肉或者黄松松的蛋饺夹起来，轻轻地放进我爹奶的碗里，说：“炖得极好，吃得动咧，你们试一下吧！”这时，我奶总是咧开没牙的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每每吃到一半，我爸会起身从碗柜上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一摞崭新的纸币，有一角的，有二角的，也有五角的，那便是我们姐妹一年的奖学金了。在学校评了三好学生的，考试得了红分的，热爱劳动的都有奖。我姐学习成绩好，常常是她得的最多，我们望着她手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总是羡慕得不得了。吃啊，说啊，奖啊，我家吃年饭的时间总是老长老长。

吃罢年饭，我妈说：“今日年三十，睡暗（晚）一些啊，要守岁呢！”于是我帮我妈收拾碗筷，我姐就用红色的小桶提满热水到房里，招呼我的妹妹们洗澡换新衣，那个年代穿新衣裳是小孩子的最爱了，我在伙房里都听得到她们的嬉笑声。待我也洗完澡换上新衣裳，会在陇子里使劲喊堂哥堂姐们，邀他们出来放花炮，也顺便分享一下彼此漂亮的新衣裳。晚上总要疯到半夜才睡的，临睡前我妈还会把所有灯盏里都加满煤油，并嘱咐我们：“今晚的亮莫吹熄了啊！”于是，漆黑的夜里，微弱的煤油灯显得格外明亮，一直闪烁到天明。

正月初一一大早，满湾的鞭炮声会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这是家家户户在开门迎春接福，我们家总是爹最早起来鸣炮开门，小孩子是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因为我妈说大年初一是纳福的日子，多睡会儿新的一年里福气就会更多。而且初一也不用帮她添火做饭，因为这一天是“米”的生日，不能煮米，吃的都是头天吃剩的年饭，表示有吃有余的好兆头。待我们都起床穿上新衣服，妈把我们打扮好了，吃些东西后，就吩咐给年长的叔爹叔奶、伯伯母母、叔叔婶婶拜年。走到哪家，哪家都会笑眯眯地出来迎接，放鞭炮，说好话：“一个二个的长得大发大旺，读书进学的啊。”还摆上一些小点心让我们吃，有时候我们会挑上一两样，有时候只是望望，不动！因为我妈嘱咐过了，农村人可怜，置办点过年东西不容易，客又多，小孩子不能太馋。姐妹几个我是最贪吃的，要是看到哪家的点心诱人，会偶尔多吃或者顺手抓一把装进裤兜里。姐一到家就会立马告诉我妈，我妈虽然正月不打人，可会对我翻白眼，待秋后再算账。

爹奶年纪大，又德高望重，从正月初一起我们家就会接待许多拜年客，记忆最深的是奶娘家侄儿侄孙过来拜年的情景。我奶是员外的女儿，兄妹九个，她最小，自然金贵得很。从她娘家麻城翻山越岭来我家得走半天，但是每年总会浩浩荡荡的来上一大阵，个个都收拾得干净清爽，大人都穿长褂，手里还拿着红纸包的礼物，他们进门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先来火塘边问候我爹奶好不好，而是把礼物放在桌子上，在我家堂屋里站得笔挺，然后一齐下跪，拜上三拜，三步九叩的那种。这时，我爸已经放完了长长的鞭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扶起他们，招呼他们到火塘边烘火，再吩咐我们倒茶水，摆上点心。我那时候觉得很好奇，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便是拜年的最高规格了。

正月里，招待的客人不仅仅是自己家的，还有整个家族的，即使没有都接到家里来吃饭，最少也要“把汤”。所谓“把汤”，就是各家都会炖好一罐熏得通红的腊精肉，外加一些红枣，“把汤”的腊肉会切得像上席的肉糕一般大。“把汤”时，女主人会按照客人的多少拿出碗，一般是四个或者六个，放在托盘里摆好，再把铁罐里的肉舀进碗里，摆放整齐，加一些汤和几颗红枣，放上筷子。由家里的青壮年男子托好，一一恭敬地送到客人面前。客人会笑眯眯地站起来，边说“这么爱好（客气）啊！”边双手接过碗筷，慢慢地坐下来，喝上一口或者两口汤，又轻轻地起身把碗筷放进托盘里，这便是回碗。主人说：“莫谦礼，吃点社，煮的新鲜的呢。”客人微笑着说：“吃过了，吃过了。”于是客人继续坐下来烘火，“把汤”的收拾好碗筷，把托盘托回了家。如此这般，一铁罐肉可招待好多次客人的。那时候虽然大伙儿都贫穷，可彼此心照不宣，日子也过得有规有矩的。儿时的年味跫然渐远，可每每回想起来，依旧是那般地亲切和温暖。

社会在前进，时代在发展，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好日子，年愈是简单，往昔岁月就愈令人怀念。尤其是今年的庚子年，初春疫情，盛夏洪水，我们经历了太多，既有惊心哀恸，也有暖心感动。世事变化，只要国泰民安，山河无恙，即便有所不同，年味也能常绕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