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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明
地方历史，如果不是有特别重大意义的，进不了国家正史。 我写下这篇文章，就是为了记述一段历史，同时也为了纪念一些人。这些历史事实，由于年代久远，不一定准确，人物也不一定有名有姓。但它却真实地发生了，下面，我给大家叙述这个的故事。 这件事是我母亲亲眼所见，她还健在，不过已经84岁了，但她耳聪目明，记忆力不错，连续跟我说过多年，我外婆曾经也跟我讲过。此时如果不写出来，以后，不会有人知道。 民国37年，即公元1948年，这年的农历七月份，我外婆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妈妈记忆犹新。我外婆家在上余坳陡水铺陈家垸，今属罗田县九资河镇余家坳村。 这年农历七月十二日一大早，陈家垸突然来了一支小部队，约一个班，十一个人，共九条枪，这些兵将陈家垸包围，然后逐一进垸，带队的是一位姓苏的连长，二十多岁，外婆说他是个“白面书生”，人长得不错，很有精神。后来才知道这支小部队是八路军，这是当时老百姓的叫法，据我在罗田党史办当主任时的了解，此时的八路军已经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了。1948年驻罗田的共产党军队，只有两支部队在进行小股活动，主要任务是打游击，骚扰国民党政权。一是鄂东独立旅张体学的部队，一支是鄂东军分区罗田县大队（团级建制，但没有一个团的兵力）。根据我的判断，结合张玉祥同志的回忆（时任罗田县县大队排长，后任中共罗田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判断这一个班是罗田县大队的人马，因为鄂东独立旅此时不在罗田活动。 1947年6月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8月下旬进入罗田的部队是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退出的时间段应该是1948年初。农历七月间，正是解放军留守部队最困难的阶段。当时，国民党政府地方政权仍然占统治地位，以剿匪的名义，出动正规军、自卫队、小保队到处清剿这些坚持在国统区斗争的共产党军队，而解放军留守部队，自六纵撤出大别山后，处于被动挨打、东躲西藏的极其艰苦困难时期。 这支小部队为什么到陈家垸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我的分析是搞粮草或者短暂休整。他们没有固定的地方驻扎，但多数时间都在薄刀峰六垸一带落脚。这次到突然到陈家垸之后，将全垸老小约三十余人封锁在垸中，不准外出，怕走漏消息，惊动了国民党自卫队。这些战士很客气，帮助垸里的老百姓打柴、挑水、扫地。吃饭问题分在各农户解决，并且都给钱。他们在陈家垸住了三天。 陈家垸有一个人，大约三十多岁，名叫郑维亭，跟我妈妈是叔伯堂兄妹的关系，他生就一副黑脸，五短三粗，人称郑屠夫，因家底不薄，还读了几年私塾。他有个秘密身份：国民党罗田县三里畈区情报组长，这个身份，就是他父母都不知道。他看到解放军小部队进了陈家垸，觉得这是个立功机会。这天半夜，他扒开半墙三口砖，侧身翻出墙外，从屋檐沟偷偷地跑到牌形地乡公所报信。 为了保证安全，这支小部队派出两个流动哨，但没有发现郑维亭偷跑，他们还安排我母亲和她侄女两个小孩到对面大路上望风。我母亲那一年只有十一岁，另外一个更小。战士嘱咐她们，看到有拿枪的人过来，立即回垸报告。此时，解放军战士们有的在睡觉，有的打扫卫生。苏连长将身上一共32块银洋拿出来，在堂屋让我外婆给他缝一个布袋子，方便装银洋。就在外婆正在缝袋子的时候，就听到垸外枪声大作，苏连长喊了一声：“我的妈哟！不好，敌人打来了！”。说完就迅速拿出手枪跑出去，也不要银洋了。 当时国民党罗田县自卫队带着一个连队的兵力，对陈家垸实施了合围，战斗异常惨烈，解放军的这些勇士些们，跟自卫队展开了激烈的搏杀，因寡不敌众，十一位战士，只有八人从后山“官看垴”上突围回到六垸。这次国民党自卫队突袭陈家垸，解放军一共牺牲两人、六人负伤，苏连长被捕。苏连长被捕时，子弹打完了，与敌人肉搏，他拳打脚踢，敌人用了五个人才将苏连长按住。这次战斗，敌人并非正规军，而是民团性质的地方武装，也就是乌合之众。这场战斗，如果他们不是利用郑维亭的情报，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解放军可能还有得一打。但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他们毫无惧色，英勇战斗，还能突围跑走八个，并且打死了自卫队九个人。从小的方面看是失败了，从大的方面看，他们算是成功的。 我妈妈她们两个孩子听到垸子里枪声像放鞭炮一样响着，吓得往山上跑，还哪敢回家报信？她们一边哭一边跑，直到晚上才小心翼翼地走回家，这时，垸中已经恢复平静，大人们全都跑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们两人只好往后面山上去找，幸好这天晚上有月亮，摸了很长时间，才在代垸找到我外公、外婆他们全垸的人。 这件事，如果没有郑维亭传递情报，国民党政府不可能知道他们住在陈家垸。当时没有公路，从陡水铺到牌形地，只有沿着巴源岸边往下走十五里山路才能到达。后来了解到，抓住苏连长以后，国民党第二天就在牌形地大河坪枪杀了苏连长，埋在牌形地卫生所后面一个叫栗林宕的地方，我母亲说是一株老栗树下面。后来，我也曾找过这个地方，但没有发现老栗树。当年牌形地的老人们都记得，都说葬在栗林宕，但谁也说不清具体在哪一棵树下面。 外婆帮苏连长缝布袋时，听到枪响，苏连长跑出去后，她跟外公也跑出垸子，躲到山上去了。回来后，国民党知晓她帮着解放军缝了装银洋的布袋，牌形地乡公所找她要这32块银元。外婆说，那时逃命都来不及，还哪里管得到钱的事啊，冤枉！但乡公所的人不信，非要她赔，外婆后来跟我说，回家后哪里看到钱？连袋子都没有见到。我分析很可能是国民党的兵见钱眼开，顺手拿走了。乡公所将我外婆捉到牌形地，关在一间房子里面，一共关了七天。后来是外婆娘家的一个本姓绅士担保，七拼八凑32块银元，外婆才被放出来。 郑维亭做了这件坏事以后，估计解放军已经了解到是他报的信，他吓得很厉害，跑到三里畈躲了很长时间。为了找他报仇，此后，每天晚上解放军都要来陈家垸找郑维亭，先后找了三个月。最后还是没有抓住他，只好将他的老婆捉到山上，但他老婆死活不说他的去向，只说自己是个家庭妇女，男人在外面做了什么，她一概不知。解放军见问不出来有价值的东西，关了几天后，就将她放了。她家里人以为她这次被解放军捉去，一定会要她偿命，没想到她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牺牲的两个战士，都是在三外公家打死的，一个在堂屋，一个在灶后面。垸前屋后，敌人也死了九个。农村人非常迷信，认为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但垸的人并不知晓是他报的，如果知道，一定会引起公愤，不说别人，就是三外公也饶不了他，因为郑维亭是三外公的侄子。 解放以后的1950年，新生的政权急需大量有文化的人才，郑维亭的事还没被人发觉，因他读了几年书，有一定文化程度，政府招收他到乡农会工作。没几个月，一场镇压反革命（简称镇反）的运动在全国兴起，郑维亭因为国民党被俘人员，为了立功受奖而举报了他，他知道自己的活路不长，闻风而逃，不是逃往外地，而是逃回陈家垸，大家白天看到他回来，还跟垸里的亲人们说说笑笑，擦黑的时候，在他房间用一根绳子吊死了。 牌形地这个地方，在解放前夕，国、共两军对垒，在此进行了多次战斗，共产党方面主要是中原野战军六纵、鄂东独立旅和罗田县大队，国民党方面主要是广西军和县自卫队及小保队。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时期，在牌形地建有民主政府、医院、修械所和弹药仓库。是国民党的重点目标，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偷袭和正面打击，互有伤亡。 现在人们知道烈士长眠的有四个地方，其中三处有墓碑，一处没有。一是葬在天堂电厂围墙旁边、大革命时期的金翰高烈士，上世纪九十年代，由时任河铺镇党委书记周绪文同志为其立碑。二是葬在卫生所斜对面山岗上的两位烈士，知道其中一位是姓王的班长，由文革时期的造反派为其立碑。三是葬在黄家垸右边山坡上的五位无名烈士，新千年后，由炉火垸村党支部书记余胜鹏同志为其立碑。四是栗林宕的苏连长，至今没有立碑。这四处革命烈士遗址，我们知道姓和名的只有金翰高一人，知道姓而不知道名的有二人，苏连长和王班长，其余的不知道姓名。这些烈士，每年到正月十五和清明节，当地老百姓自发地分别为他们送灯亮、烧香纸祭奠。 在2020年清明节到来之际，我写下这篇文章，以表达我对烈士深切的缅怀和崇高的敬意！
2020年3月5日于罗田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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