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湾、那蚊子

东方之子

　小的时候，在湾前屋后茂密的林间，总见一个头戴破毡帽，身穿有些褪色打着补丁的深色外套，腰间系一条麻绳骨瘦如柴的男子，慢慢悠悠来来回回在山林间穿梭着，捡拾一些枯枝烂木，每次捡得一小捆，便将柴火驮在背上，似鸭子般摇摆着撅起的臀部，一路向家里踉跄而去，瘦弱的身躯似乎难以支撑他那捆少得可怜的柴火，他就是湾里的蚊子。

　放学回来的路上，湾里的小伙伴们每次遇着蚊子，总会调皮的上前反复叫上几声“蚊子，蚊子、蚊子------”，蚊子每叫必答一个“嗯”字，从来没有拒绝。他的好脾气，他的每次回答只有一个“嗯”字，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心里觉得他好玩，又好笑，甚至觉得他有点傻！

　多少个日子，只要遇见他，总要上前故意喊他几声“蚊子”，他依然是“嗯，嗯，嗯------”，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到生气二字，我们越发觉得他是个没有脾气容易欺负的人。

　若干年后，我们去远方上学工作，一个隆冬的季节，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再见到蚊子时，见他手里拿着竹桠条赶着一群山羊，在山间的小道上，漫不经心的走着。多年不见，看到久违的故乡人，似乎有种亲切感，儿时的往事又浮现出脑海，激动之余，我亲切的喊了几声“蚊子、蚊子”，蚊子被我这么一叫，猛然回过头“嗯”、“嗯”的两声，多么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寻着他的目光望去，不一样的是他那张被风霜岁月侵蚀的脸，再也看不见当年的无忧和快乐。

　让我有些疑惑的是，他为什么现在突然放羊呢？怀着好奇的心，我轻声的问蚊子为什么要放羊，蚊子低着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是湾里的七哥叫他放的”，当我再问：”为什么七哥叫他放羊时“，他低下头黯然伤神的转身离开了。他奇怪的举动，憔悴的神情，让我更加相信，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带着疑问向父母打听才知道，蚊子近八十岁的老父亲已于年初逝世了。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什么蚊子眼神里充满着忧郁和惆怅。

　蚊子的父亲是非常疼爱蚊子的，拿老家的话说：”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农耕的事从来不让蚊子伸手，甚至连做饭这样的事都没让蚊子做过，以至蚊子什么都不会，别人有些看不惯，便说：“你这样护着他，反而是害了他”，他父亲多数情况下，会不以然的说：“蚊子身体差，是个苕儿，你们就莫见怪哈”。

蚊子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虽然穷，但一日三餐父亲都为他做好了，蚊子的工作就是去山林里捡拾一些柴火回来烧饭。

　在我离开家的那些年，蚊子的父亲已经70余岁了，跟蚊子一样瘦得皮包骨，每次颤颤巍巍的走几步，都要哼上老半天，弱不经风风烛残年的样子，不禁让人有些怜悯。就是如此光景，他依然每天拄着拐杖外出讨生计。经常去东湾弄点咸菜，西湾讨点盐巴，又或自家主亲那里讨点剩饭，剩菜。就这样这日子总算免强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记得有一年，蚊子的父亲不知从那儿弄来一条筷子长的鱼，高兴的对蚊子说：“今晚咱们有鱼吃了”，蚊子开心的手舞足蹈，嘴里哼唧着“有鱼吃落------有鱼吃落------”。 晚间，从窗户里隐约窥见蚊子的父亲在煎鱼，锅里没有放油，直接把那条鱼放在锅里干烙，烙得两面金黄时，撒点盐巴上面，之后兜了一瓢水，就这样白水煮鱼。饭熟了，他们父子二人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就着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对于一般人家来说，吃条鱼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他们来说，能吃上一条鱼，好比过年。

　有父亲在的时候，蚊子一直由父亲照顾着，自从蚊子父亲去逝之后，蚊子一下子失去了唯一的靠山，再加上又干不了什么农活，一个人无法生存。湾里的七哥见他这么可怜，就收留了他，让他帮着放羊，给他口饭吃。

　自那以后，蚊子便离开了他和父亲相依为命的那间破房子，来到七哥家，每天牵着羊奔波在湾前屋后，羊到那儿他就跟到那儿，除了羊不听话跑去吃庄稼，又或跑得太远，他才会管管，其它的时间，就由着羊散漫的在山林间、田野里、小河边游荡着。没有父亲的蚊子，仿佛失去妈妈的小鸟，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他可能觉得漫步在田野里，山林间，可以转移他对父亲的思念。与青山绿水、山羊小鸟为伴是一种孤寂的抚慰。

　一旦回到七哥那儿，蚊子整个人便消沉了下来，耷拉着脑袋目无表情的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有时不知手放那儿，脚伸那儿，每当别人的目光扫向他的时候，他似触电般的低下头转向墙角，好像有意回避着什么。

他就像一个隐形人，没有多少人在意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除了吃饭时会送上一碗早就夹好菜的大碗，逢年过节，亲友聚会，从不见他的身影，他可能觉得站在那儿碍眼，他看不得别人嫌弃的眼神，嘲弄的目光，窃窃的私语议论，远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唯一的朋友就是那群羊，不开心的时候，他一个人跟羊诉说着心中的苦楚，别人难以理解他跟羊嘀咕什么，又一种误传说蚊子是不是疯了，其实蚊子他也有很多心事，也有很多想说的话，只是无人倾诉罢了，因此他只能趁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对着羊，埋怨几句，说说内心的悄悄话。或者对着空旷的大山，吼叫几声，释放一下压抑的内心。或许他觉得只有羊及山林间的花草树木从不伤害他，让他在那儿得到内心的平静。

　他喜欢他的山羊，因为山羊有时还跟他亲热一下，围着他的脚转上几圈，用毛绒绒头或身子蹭一下他的脚，让他感觉到亲切暖心，羊成了他的知已，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对羊特别的好，虽然手里有根竹桠条，但竹桠条从来没落在羊身上，实在太不听话了，他才说：“要听话哈，不然我真的打哈”，但他的竹桠条只是在空中舞动几下，并没落下，羊似乎能听懂了似的，听到竹桠条在空中刷动的声响，便乖乖的顺从了。

　夏天的时候，蚊子依然在山林里放着羊，跟着羊跑来跑去，常常累得汗水湿透衣背，每当他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羊嗅到了他的汗味，会跑过来舔他的臂膊，有时还舔他的脸，他也不生气，只是小声的说：“莫舔舍，很痒呢”，羊似乎故意调戏他一样，他越这样说，羊舔得更热情，无奈，蚊子只好把头向一边歪歪，或者再挪个地方。

　有的时候，他会把小羊抱在怀里，帮他们捉虱子，抓痒，羊温顺的躺在他的怀里，眯着小眼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以至后来小羊们如果找不到妈妈，就会跟着蚊子。遇着小河沟、或者高坡大坎，蚊子会细心抱起小羊，帮他们度过难关。有时小羊的妈妈没奶了，他会去七哥那儿讨一碗粥，慢慢一口一口的喂给小羊吃，俨然蚊子就是羊的妈妈。

　为了让羊吃到够不着的树叶、藤蔓，苞茅等高株植物，蚊子还特意制作了一个带钩的长木棍，帮羊拉下来，让羊吃完再放回去。有时还将苞茅的老叶剥掉，留下中间鲜嫩的心给羊吃。

　晚上回家前，他会在山里扯一些羊爱吃的纸皮叶、金钱草、野麻叶等带回家给羊当宵夜。夏天的夜，蚊虫特别多，他用夏天捡拾的栗子花编织成小烟把，点燃之后，整个羊舍充满浓郁而又温馨的栗香。冬天北风呼呼的刮的时候，蚊子会把羊舍四周的窗户订满尼龙布，使北风吹不进羊舍，还在地上铺上一层稻草，使羊睡得暖和，下雪的天，还会在羊舍中间烧一堆火，他和羊一起围着火堆，暖身而又暖心。因为他对羊特别好，羊也非常听话。山羊们在蚊子的精心照料下，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毛色纯正光亮。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突然来了两个羊贩子，要来买蚊子的羊，他急得满头大汗，挡在羊舍的门口不让羊贩子进，羊贩子只好怏怏不快的走了。后来七哥趁蚊子不在，终于把羊卖了几只。当蚊子回来发现羊少了几只之后，坐在地上大哭一场，湾里人一个劲的笑他，”不就是卖几只羊，至于吗“，但在蚊子的心里，羊就是他的好朋友，他的知已，怎舍得把羊卖掉。哭了一阵子，蚊子突然站起来不哭了，湾里人以为他哭过之后恢复好了。

　结果哪里知道，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却冲着羊贩子远去的方向追了去。蚊子知道走大路肯定赶不上，因为羊贩子开的是三轮车，他抄了最近的山道，坐在羊贩子必经的山道中央。

　不多时，羊贩子车开了过来，当羊贩子老远望见一个人坐在马路中间，打算下车驱赶时，发现竟然是蚊子，倒让羊贩子大吃一惊，不知蚊子是如何这么快就到这儿的，没办法羊贩子只好下车跟蚊子说好话，但蚊子死活不同意放行，要羊贩子必须把羊送回去，拗不过蚊子，羊贩子只能跟着蚊子在路边干坐着，坐了个把小时，眼见日落斜阳，羊贩子走又走不了，心急如焚！

　正当这个时候，七哥来了，原来七哥见蚊子这么久没回，知道蚊子肯定是去追羊贩子了，七哥便顺着大路去找蚊子，结果遇到眼前这一幕，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羊贩子看到七哥喜出望外，似看到了救星一样，让七哥想想办法，七哥只好跟蚊子好说歹说，又是安慰又是哄的，总算放了行。蚊子心爱的羊，最终还是被人拉走了，那段时间他特别难过，吃饭的时候，咽几口，就不吃了，在羊舍门口呆坐着，想着他的羊。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蚊子才缓过神来，每天依然放着他余下的几只羊，只是以后的日子，他特别小心，寸步不离他的羊舍，怕七哥再卖他心爱的羊。

　时间又匆匆过去了几年，再回来的时候，已不见蚊子的身影！

　一问才知道，因为国家政策好，特别照顾残疾人及五保户，蚊子被送进养老院了！

　其实蚊子是非常不情愿去的，因为养老院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去了等于远离他日常生活的山山水水以及他心爱的山羊。七哥为了哄蚊子走，特意给蚊子买了几套新衣服，又怕蚊子还想着他的羊，又给蚊子买了只羊公仔。

　送蚊子上车的时候，蚊子还是哭着央求七哥说：“别送我走好不，我要在家帮你放羊，我会帮你放好多好多的羊，帮你赚钱------。

　七哥僵在那儿，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当拉着蚊子的汽车慢慢消失在远方的山道上，消失在山的尽头，只见一向坚强而又冷面的七哥，面颊流出了两行热泪。

写作：东方之子   2018-12-15

九资河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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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资河帅哥

精彩文章，感谢分享！

九资河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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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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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

感情细腻，语言质朴．

元帅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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