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 陈春生：在泥塑中触摸历史——《图说凤翔泥塑》阅读札记

罗田文联 · 发表于 2019-6-18 09:5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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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罗田文联于 2019-6-18 10:41 编辑

陈淑姣《图说凤翔泥塑》

在泥塑中触摸历史

——《图说凤翔泥塑》阅读札记

作者 | 陈春生

凤翔泥塑是中国四大泥塑之一。尽管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品畅销海外，享誉世界，但过去很少有学者对其进行系统性的学术研究。陈淑姣教授沉潜于此，短短几年时间，先后推出了《凤翔泥塑》和《图说凤翔泥塑》两部专著，既对凤翔泥塑的起源、流变、制作工艺以及当下发展现状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和研究，又从更宏观的视角，考察了凤翔泥塑蕴含的历史、民俗和审美特质，就我目前掌握的资料看，陈淑姣教授是系统而深入研究凤翔泥塑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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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姣《凤翔泥塑》

陈淑姣教授曾获北京高校教学名师的殊荣，也许缘于长期从事艺术设计教学之故，《图说凤翔泥塑》装帧设计与内容安排，别具一格：黄褐色的牛皮纸封面里衬，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凤翔泥塑的几幅经典图片；书中插入大量精美的凤翔泥塑图印证自己的观点，形成以文解图，以图证文的叙述风格，图文互参中，泥塑的艺术魅力表现得淋漓尽致。本书还充分考虑到不同层次读者的阅读需求，在介绍凤翔泥塑前，扼要介绍了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中国民间四大泥塑的产地、传承及各自的特色，在读者获得泥塑艺术一般感性知识后，再重点引入凤翔泥塑。这样，读者能以其他泥塑为参照，更好地理解凤翔泥塑创意的独特性和美学魅力。本书文字活泼，知识性、趣味性和学术性三者兼备，是了解中国民间泥塑艺术的必读之书。

陈淑姣《图说凤翔泥塑》内页

淑姣教授选择凤翔泥塑作为研究对象，显示了其独到的学术眼光。凤翔位于关中平原西部。在考古发掘的春秋战国及汉唐墓葬中，就有泥塑陪葬陶俑，可见凤翔泥塑历史之悠久。凤翔更是中华文化发祥的核心区域，距今六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这里就分布着氏族公社村落。夏朝时，此地为九州的雍州之域。商代为太史周任之封国，即周国。西周为王畿地，属召公奭采邑，称雍邑。周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周室东迁后，封护驾有功的秦襄公封为诸侯，赐为秦地。秦德公元年（公元前677）徙都雍城（今凤翔县城南），至秦献公二年（公元前383）迁都栎阳（今临潼县渭河北），秦国有19代王公于此活动，历时327年。秦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发生在这片土地上，可以说，秦帝国在这里完成了统一六国的准备。对于先秦远古的历史，史书多载杀伐征战、权力更迭等重大事件，而先民们在漫长岁月里的生活细节和精神追求，则沉入历史的幽暗中。

凤翔泥塑作品

淑姣教授以凤翔泥塑为切入点，对保留古老风习的诸多泥塑造型、纹饰及一些特别的符号详加考析，从远古农耕时代的历史深处，探寻民俗的起源和传承关系，并从审美的角度给予阐释，让人耳目一新。如淑姣教授将商代出土的青铜器花纹和当下泥塑花纹进行简要比对，直观地展示了凤翔泥塑图案灵感的源泉。青铜器和泥塑，一个是远古庙堂贵族专用的祭祀器具，一个是当下民间工艺品，几无需文字说明，读者就能发现其花纹的相似性和寓意的一致性，这种对比不仅产生强大的视觉冲击，也给人心灵震撼。当两种质地完全不同的艺术花纹，跨越两千年再次摆放在一起时，读者仿佛回到了历史现场，从艺术表达的同一性中，感受到华夏先民思想观念在庙堂和民间的彼此呼应和共振，眼前的泥塑正带着远古先民的信息密码，传递着华夏先民的宇宙观、自然观和人生观。

青铜器及青铜器兽面纹

从哲学层面说，华夏先民对此岸世界的关注远远超过对彼岸世界的用心，这种关注现实与当下生活的思维方式依然留存在今天的民间泥塑中。先民告诉我们，人与自然万物为一体，人的幸福源于同大自然的和谐关系，因此先民常常在艺术表达中，赋予自然界各类动物或植物一定的象征意义，以此作为此岸幸福的表意符号。老虎、狮子的雄性力量和权威就被赋予了保护个体安全的特别之意义，家里放置这些图腾，意味着家庭能远离危险。这种被普遍遵循的远古象征义，积淀到民族心灵深处，延续至今，它影响着我们观察世界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同时也是华夏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显著的文化心理特征。泥塑不仅是民俗意义上的艺术品，也是考察民族文化源头和奥秘的重要载体。

座虎——胡深作品（国家博物馆收藏）

淑姣教授特别解读了泥塑艺人“好看”的创作观和美学理想。这个看似简单的语词，放到艺术创作的具体语境中，则值得仔细品味。“好看”既是欣赏者诉诸视觉的直观感受，更传递着创作者在泥塑作品中表达的美好祝愿。“好看”，涉及到泥塑艺术品本身，还需要欣赏者认同，只有当创作者的主观意愿、泥塑造型寓意准确和欣赏者对泥塑作品的认知三者一致，才能称为“好看”。那么，具体到作品，怎样才属于“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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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泥塑——富贵羊

通过对泥塑作品的造型和寓意分析，我们发现，对动植物本体，泥塑创作者往往依据祝福意义的不同需求，大胆进行夸张、省略和改造，以突出内心对美好的设定。老百姓日常生活里期盼的是平淡和安宁，个人的幸福往往和家庭的生活美满联系在一起，幸福要素包括父慈子孝、儿孙满堂、福寿绵延、远离病患和灾难、五谷丰登等等。因此泥塑传达美好愿望的象征体，往往是自然界分布广泛且为人们喜爱的动植物，而且这些动植物能满足主观象征的某种特性。以花卉为例，牡丹代表富贵吉祥，石榴代表多子多福，将牡丹和石榴画在一起，表达多子多孙、家庭兴旺和富贵发达。这些借助植物而构成的美好愿景的象征体系，无论庙堂还是民间，被广泛接受，而且象征物的意义基本是固定的，以至于今天我们看到这些植物，就会自然联想到其后所蕴含的隐喻义。而生活在这样文化中的自然联想，则是华夏民族文化心理的一部分。中华文化的最大特点是家国同构，一个民族的兴旺，不仅要人丁兴旺，还要有尊严和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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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牡丹纹

凤翔泥塑中，有名的挂虎，融合了多种复杂的象征愿望。虎头暴额突睛，双眉为两条相对的鱼，它源自于6000多年前仰韶文明的彩陶纹饰，隐含了先民的生殖崇拜，鼻子为人祖，虎头的"王"字为牡丹所替代，象征富贵。虎面的其他纹饰多为五谷、花草、蔬果的结合，反映了自然界生生不息、开花结果的永恒规律。虎面上还绘有宝葫芦，《诗经》中有云"瓜瓞绵绵"，其象征子孙昌盛。坐虎的象征性也是如此。它前腿立后腿坐，面部紧凑，耳朵夸大，显其威严。躯体饰以莲花、牡丹等纹饰，祈望长寿绵延、家庭富贵子孙繁茂。有趣的是鼻子中插着三根火红的辣椒，据泥塑艺人解说，民间话说妇女的泼辣，借之渲染虎威严干练，可见，泥塑艺人将当今女性的某些特质，与传统虎意象对接，给泥塑赋予新的意蕴。

彩绘挂虎及局部纹饰图

读着《图说凤翔泥塑》，突然想起了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这当然是自己的意识流。作为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讴歌人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但是他知道再高贵的人类，也是“泥土塑成的生命”。无论是东方民族，还是西方民族，关于生命起源的远古神话，都追溯到泥土。对泥土的眷恋和热爱，几乎成为人类生命集体无意识，只是因为地域、气候以及社会变迁的差异性，人类对关涉泥土的艺术想象，才有了各自不同的表现形式。但不管外在风格和形式如何变化，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我们的灵魂飞升多高多远，我们生命的本原和大地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们来自于泥土，回归到泥土。泥塑艺术，这个来自民间和大地泥土贴得最近的艺术，它的原始古朴，常常让我们思考生命的来处，而一些稚拙的表现手法则提醒我们，人类本该在自然和社会中过着简单朴素和谐的生活。俗语云“礼失求诸野”，民间泥塑的价值在于它保存着生命来处的记忆，当我们解读这些留存的文化密码时，有回归人类童年的亲切感。

陈淑姣采访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胡深

时代发展变化迅速，全球化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今天，互联网将世界不同民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每时每刻在进行着，我们拥有更多的信息资源，艺术创新的领域更为广阔，艺术形式更为炫目，但是现代化也不断地在更高层次上将我们的生活同质化程式化。在这个百年未有的大变局面前，农耕文明新生之路在何方？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来抵抗文化的同质化？那些带着我们祖先体温的艺术形式，将怎么样实现凤凰涅槃？如何让带着先民生活基因的中华农耕文化在多元文化相互激荡的年代发扬光大？这是时代交给我们的课题，研究民间泥塑，不仅仅是为了将其作为一种遗产保留，而应该做的是，在新的文化语境中激活其具有生命力的元素。让这些蕴含民族意识和文化精神的艺术品，带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参与到世界文化对话和交流中来，让世界其他民族的人民从泥塑艺术中了解我们民族的过去、现在以及对未来的追求。站在历史和现实的十字路口研究凤翔泥塑，更能准确地定位凤翔泥塑的价值和意义，也更能体悟淑姣教授研究的学术价值和意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淑姣教授的研究，既在发掘被遮蔽的历史，又在见证民族文化复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