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 方志东：老家的房子

罗田文联

题记

谨以此文献给天国里的母亲和年迈的父亲，祝母亲在天国里少些辛苦劳累，祝父亲晚年少些疾病困扰。

老家的房子

文/方志东

01

自平湖桥头向东，沿河上行15里便到了方家冲。15里连绵不断的山冲，到这里被大雾山迎头挡住，形成一块小平地。附近的居民方姓居多，故名方家冲。50年前的一个冬夜，我就出生在方家冲白果树塆的一座老房子里。

老房子是传统的砖瓦结构，进大门是我家的堂屋，差不多有现在两层楼高，屋顶安着几片亮瓦。大门两侧，各有一扇小窗。左边窗子下面搭了一个鸡筹（鸡窝），是奶奶的营养补给点，来客时我偶尔也能沾点光。靠大门一侧装有半楼，上面堆放着杂物。大门迎面靠墙，一长条台和八仙桌，是待客和供祖人的地方。

堂屋正中偏右，长年有一台缝纫机，右边靠墙还有一副案板，那是母亲长年劳作的场所。母亲是大雾山大山头上的农家女，没有上过学，嫁到方家后，居然学会了缝纫，不得不说是个奇迹。我兄弟姐妹六个，家大口阔，家里没有一个劳力，母亲便以一台缝纫机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别的裁缝多是上门去做，母亲走不开。但母亲手艺好，会替别人打算盘，尤其是待人诚，附近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愿意把衣服送上门来做。特别穷的人家，母亲会免收或少收些加工费。农村缺钱，很多人家腊月二十几的才凑点钱扯点布送上门来，案板上便堆成了小山，小年后便成了母亲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起五更睡半夜连轴转。哪怕年夜饭没有时间做，年三十晚上母亲一定要把活儿抢着做完，因为她知道别人家的小孩盼着穿新衣服过新年。

我至今难以想象，当年我的母亲是如何撑起上有老下有小缺劳力的一个大家庭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把我们一群兄弟姐妹拉扯大的，更难以想象她当年吃了多少苦！惜天不假年，年轻时劳累过度，没等到家景好转，我的母亲刚过六十岁便撒手而去，没享过一天清福，是我终生最深最大的痛。

堂屋左侧有扇门，进去便是我家的伙房，伙房门对面靠墙，一个大土灶两口大锅，外面做饭，里面煮猪食，中间一个热水坛。烟囱伸出屋顶，透过屋顶的几块亮瓦露出些光亮来。时间一长，亮瓦被熏得发黄变黑，需定时抹干净。灶左边靠墙一口大水缸。水缸里边靠墙有两层的木架子，放些葫芦瓢之类的物什；外边水缸沿上方支一个半圆的大圆木围栏，水桶须以此作支点才好把水倒进缸去。水缸边靠里墙放着碗柜。灶右边是柴旮旯，放柴火。烧火时须先把灶塘扒空，劈柴架好，用引火柴从下面引燃，所谓人要虚心，火要空心。偶尔烧活柴，或柴被打湿，难以烧着，就用竹吹火筒吹，长时间吹腮帮子会发痛。掌握不好，烟往外冒，鼻涕眼流，灰头垢脸，甚至会烧了眉毛。

02

伙房右边居中靠墙，挖个半圆形大火笼宕子，青砖围边与地相平便于踏脚。进入冬月直至次年正二月，做饭、烧水、烤火全靠火笼宕子。柴旮旯后面有土砖围成的长方形芋头圈。芋头收回后，均匀地摆放进去，用小麦壳子偎着防潮保暖，可以保存大半年。那时候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不须抬头也不须低头，冬天晚上一家人就围着火笼宕子一边烤火，一边聊天、挖古（讲故事），母亲则坐在火笼宕子边做些针线活，陪我们说笑。

火笼宕子还有我们最喜欢的用处，那就是煨汤和烧东西吃。猪肉（鸡肉）洗净切好，加冷水装进土罐，放在火笼宕子炭火边煨，煨开后上下塆都闻着香。火太大时便把罐子往外移一移，汤水荡起来，溅在烧热的罐口，滋滋作响，一缕轻烟，闻着就香，把喉咙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那时的土猪肉真香，至今回想起来仍直吞口水。长大后再也没吃过比当年土罐煨肉更好的美味了。

烧芋头和板栗的机会倒是经常有。芋头转过身就在圈里取，埋进火笼宕子滚灰里，扒些炭火在上面，大芋头烧上一段时间，须扒出来翻个身接着烧，不易糊且熟得均匀。烧熟时灰面会冒出小汽泡。扒出来，灰砣砣，滚烫烫的，直接拿起来边双手交替着呵气降温，边扒开外面的焦皮，香气扑鼻。烧板栗不需要翻面，但用纹火。须先用刀逐个剁上小口再烧，不然就是一枚小炸弹，炸得一转子人一身灰，甚至伤着人。板栗烧熟后更烫，用火钳夹起来，丢到脚底下一搓，香气一冒，烧脆了的板栗壳和包衣就脱开。火笼宕子烧出来的板栗，比炒的板栗更香更脆更甜。

伙房左墙有两扇门。靠近门口的一扇，是奶奶的卧房门。奶奶床上篾垫子底下的稻草里，永远有吃不完的板栗，放的时间长焉了好剥，特别甜。奶奶开心或我不开心时，奶奶会进房里摸几个出来给我。明明知道那里有板栗，总是惦记着，但自己不敢随便进去拿。水缸边那扇门，进去连着3间房。外面是姐姐的卧房。中间是母亲的卧房。父亲在外工作，我上十岁还跟母亲睡。一张很大很深的木床，带床庭、踏板和床头柜，顶上木架子系着蚊帐，蚊帐带有两串铜钱做链子系着的铜帐钩，样子很豪华，其实篾垫子下全是稻草。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做梦或水喝多了会尿床，这时，母亲就会睡到尿湿的地方，让我睡到干的那一边，享受母亲暖暖的体温。尽管母亲已去世多年，但母亲的体温至今还留存在我身上。

03

老房子越来破旧，经常漏水，人多也住不下。父亲多年想做屋，就买了2头细牛儿交毛家洞的姑妈放养。凭着2头牛和几百块钱存款，再扯些债，1981年父亲动手做新屋。这时旁边的供销社搬走了，我家刚好有了新屋基。父亲好胜，见识多，有胆量，尽管没有钱，屋却做得很吹堂。坐北朝南4大间，中间两大间是堂屋和伙房，两边各3单间相连，比中间两大间长出1小间，怀抱子样式，形成一个小院子。往前下几级台阶是一个大院子，面积与正屋相当。正面两面墙，窗以下石片墙，窗以上白灰砂砖上顶。小院子的3面墙白灰砂砖上顶。其余的墙窗下青砖，窗上土砖。白灰砂砖外墙，勾出整齐的线条，其它墙面粉刷成纯白色。当时白灰砂砖刚时兴，硬度强，可以做磨刀石，一般公家做屋才用。换成大木窗，上下两层4扇的玻璃窗户，透亮且密封性好。屋顶仍盖小瓦，但铺了一层芝麻毡，防漏水性能大为改进。堂屋有半楼，其它房小木板吊顶。刚好此时通了电，安了电灯，宽敞明亮，再也不用安亮瓦了。灶仍是土灶，灶堂上下两层，中间有隔段，不再存过多的灰，更通风发火。还添了一批新家俱，包括用弹簧和麻布袋子做成的1对红沙发，坐着并不太舒服，但摆在堂屋里很显眼。室内不再放马桶，菜园边新做了一个大茅房，茅坑上面铺着两块大木板，中间挖两个大洞，在此方便很踏实，不象以前须十分小心。小便仍用夜壶天天倒，大便去茅房里解决，屋里没有了异味。

新房建成，轰动十里八乡。我家是方园十余平方公里第一家用灰砂砖的，第一家用大玻璃窗的，加上两个院子规整，便显得有格局和档次，很多人跑来屋里屋外地看，赞叹不已。新房建成后的第二年秋季，我随母亲去了父亲工作的河铺，后又随父母到县城，再后来参加了工作。父亲退休后在县城住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还是住老家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和继母回到了方家冲。

进入新世纪后，塆里建楼房的越来越多，好胜心强的父亲便有了压力，渐渐有了做楼房的念头。商量过几次，我们弟兄几个都不同意。2004年国庆节，父亲把我们弟兄几个召集起来说：“我要做楼房了，马上就动手！你看上下塆50多户人家，大都盖了楼房，就剩下5户老弱残痴呆傻，加上我家的。你们不做我来做，你们有钱就帮，没有钱算了！”父亲向来雷厉风行，年过七旬仍作风不减当年。接下来拆屋做屋，原地基上一栋二层小楼很快就建成了，前面大院子两边还分别建起了厨房和水冲厕所，就在新楼房里过的年。新楼房做得急，略有些粗糙，但更成套，更安全，再也不怕打雷刮风下雨了，再也没有烟熏火撩了。

父亲慢慢老了，今年已经85岁，老年病上了身，行动有些不便。尤其是前列腺炎严重，经常要上厕所。室内没有厕所，很不方便。我们十天半个月回家看望父亲，也觉得生活上不太方便。三哥快退休了，上次回家跟父亲说，准备后年动手把楼房拆了，重新做成城里一模一样的质量标准，好让父亲多享几年福，自己也回去养老。

说起做屋的事，父亲感慨万千，说着说着竟泪流满面。他说当年住旧瓦房时是多么的艰难，他多么的想做新屋；他说当年做新瓦房时鼓了多么大的勇气，承受了多么大压力，房子建成后是多么的兴奋和自豪，想着这一生已经足够了；他说冇想到2004年还是做了楼房，更冇想到今生还能看到再建新楼房；他说从那个老瓦房子里发脉，我们这个家族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在北京、东莞、武汉、黄石、黄州、县城等地有十几处的房子，想来真象做梦一样。

40年在人生中是很长一大段时间，但在历史长河中只是弹指一挥间。40年间，老家的房子从老瓦房到新瓦房，到二层小楼房，到即将重建的新楼房，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我们家也是千万家中的一个。我老家的房子的变迁，正是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农村发展变化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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