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田论坛

 找回密码
 新用户注册
查看: 55753|回复: 12

祝贺 | 叶牡珍的中篇小说《痛词》在《芳草》第四期发表

[复制链接]

404

主题

193

回帖

9万

积分

积分
93964
发表于 2018-9-3 16: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罗田论坛。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新用户注册

x

微信图片_20180730094811.jpg

微信图片_20180730094816.jpg


编者按:

中篇小说《痛词》是我县新生代骨干女作家之一叶牡珍的最新力作,已正式发表在今年第四期的《芳草》上。为让更多读者欣赏到作者的这篇力作,特转发至此。

痛 词


文/叶牡珍

1


十月初五的晌午,丁道士带着一只羊,抱着寿衣回寿房(棺材)塆。寿衣是村部隔壁的王裁缝给缝的,丁道士也没试,他知道王裁缝做的活儿让人放心。羊在身后细脚伶仃地跟着,影子似的,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这么走着路,就有了些阵势。丁道士不喜欢一个人走路,他喜欢带着羊,一路走一路跟羊搭瓜儿(闲聊),那声音便叮叮当当地在他和羊中间荡着。

丁道士带着羊从裁缝铺回来时,一路来了兴致,不由得唱起了道士戏,他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压着两个点儿,左左右右地敲起来,像打拍子。丁道士唱一句,羊跟着咩咩地应了一声,丁道士再唱,羊应两声,一人一羊,一唱一和,到了寿房塆的河对面,丁道士眼望着寿房塆,唱词改为念白了:“人有人规,羊有羊道,要晓得守规顺道。”羊咩了一声。丁道士又念:“回到家忍着点,屎不要到处屙,惹人说闲话。”羊又咩了一声。丁道士笑了,觉得这羊啊,虽是脸上长着毛,却比人更有人情味,有呼必有应,不像人,干净的面皮会甩脸子,不爱搭理人,像是欠了他三斗大麦没还似的。羊在山坡上吃草,寿衣夹在腋下,丁道士坐在寿房塆的河对面琢磨起寿房塆来。寿房塆坐落在夹山沟里,山体多半是黝黑的石头,像上了一层光漆。两山比对着延伸,狭长对峙,像寿房两边的墙板。一条活水窜入山间,将那死亡之脉拦腰截断,寿房塆被隔成上下两个塆落。清亮的河水中央有一条土坝,跳板一样连接左右,而土坝底下又凿开几土方的涵洞,保持水流通畅。过土坝便是下寿房塆,下寿房塆的尾子上筑了二界寺,很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祖宗筑寺于此,说是要镇住死脉。生中有死,死中有生,于是寿房塆就这样活过来又死过去。

有到无时无是有,生到死时死是生。生与死本就相生相克,无须大惊小怪。丁道士这么想着,便看见一辆四轮车经过二界寺,从下寿房塆出来,上了土坝,往上寿房塆驶去。

巴翘起的一撮胡子在风中微微摆动着。

丁道士领着羊回到上寿房塆,望见四轮车停在自家的稻场上,几个人正在车周围说笑。车上已经装上一个狭长的柜子,长度几乎占满了整个车厢。丁道士皱起眉头眯起眼望着,那黑漆漆、油亮亮的东西,不正是自己的寿房么?

看到父亲回来了,贵儿从人群里轻轻悄悄地走过来,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像生怕惊飞了一只养得半生不熟的小鸟,吐出来的声音也极不自然,有点结结巴巴的。

“父、父父,把那几根竹钉给我吧,黄、黄老板出五千块,买你这寿房,好、好划算哩。”

丁道士望着贵儿伸出来的三个指头,再向屋里看了一眼,知道儿子已翻箱倒柜,没找到钉寿房的竹钉,便哦了一声,从贵儿身旁走近四轮,举起手指,用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寿房。寿房墙板里传出若有若无的混音,丁道士想,好寿房真是是大道希声啊!丁道士又想,这寿房好亮绽(有亮光),出门前自己还擦抹过,尺寸足,头大脚小,天盖两头上翘,底座呈燕尾,像富贵人家的一座豪宅哩。


1 (4).jpg


贵儿见丁道士不说话,又说:“父哎,这具寿房黄老板急着要买,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的寿房我会赶紧置办起来,到时候保证你有睏(睡)的。”

丁道士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寿房的事等下再说,你先打个电话把你舅爷叫来,我有点事找他。我先去洗个澡,舅爷来了你喊我一声。”说完也不看在场的人,反剪着手径直进了屋子。

舅爷赶到时,丁道士正好洗完了澡从屋里出来,身上换上了刚拿回来的寿衣,长褂长裤,黑色的府绸料子,白领子,脚穿白袜,一双黑面白底的鞋子,黑漆漆地像个古人,又像活死人。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丁道士,看他黑衣飘飘,衬出一张霜白的脸,嘴角还带一丝笑,便想,大概人死了,在阴间就是这个样子吧。

丁道士直奔寿房去,嘴里大喊了一声:“亡者进材(棺材)了!”也不让人帮衬,踩着车轮子,翻上四轮车,又翻进寿房,头朝大头,脚向小头,顺了顺衣襟,将手放在会阴处,躺下了。人们刚不见了丁道士的头脸,忽又见他从寿房里坐起来,伸出两只手:“来来来,麻烦大家把我的羊儿给我,路上做个伴儿。”

于是人群中真有个二货扑腾着去捉羊,才拉住羊后腿,那羊向后踢了一脚又溜走了。贵儿赶上去,对着二货翘得老高的屁股就是一脚,那人向前趔趄两步,屁股上留下一道鞋印子。丁道士眼巴巴看着羊拉出一串屎疙瘩,从后门钻进厨房不见了,这才又躺下去。接着,丁道士从寿房里抛出了几根竹钉,还抛出话来:“舅爷来了吗?舅爷,麻烦你帮我把寿房盖盖上,把寿房钉死。”

舅爷坐在稻场边的椅子上,翘着腿抽烟,看到姐夫把自个儿装进寿房里,脸上毫无表情,木头般僵硬,只在一团烟雾里锁着两道稀疏的眉。听见姐夫的喊声,舅爷忽地丢了手里的半截烟屁股,站起来朝贵儿瞪了一眼,转身走了,走几脚又回头丢下一句话:“要卖就卖吧,你父就在寿房里躺着哩,五千块钱,连你父一起卖,很划算。竹钉我不钉,你自己钉吧!”

舅爷的声音响得怕人,像晴天霹雳。

丁道士闭着眼睛在寿房里躺着,侧耳听外面的动静。没人说一句话,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一根烟的功夫,才听到贵儿走到稻场边,咕咕隆隆打了好一阵子电话,似乎说了一些好话,又有几句不耐烦的语气,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贵儿走过来招呼在场的人说:“黄老板一会儿要过来,大家帮帮忙,赶紧把我父的寿房抬回屋里。”

丁道士仍旧躺着,深吸一口气沉到丹田,这才把心腔放平了。丁道士被人连同寿房一起抬进屋,晃晃荡荡地,只觉身子轻飘,头脑空空,四肢无知无觉,心身无喜无忧,无欲无求,无比舒坦。外面的人进进出出,叽叽喳喳吵了一阵子又安静了。他们吵什么,丁道士不听也不理,只觉得躺在自己的寿房里,十分安逸。


2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丁道士在寿房里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做。一觉醒来,丁道士爬出寿房走出屋子,看到贵儿媳妇正倒转扫把柄殴打羊。羊走路斯文,跑得不快,贵儿媳妇便敲锣打鼓一样打得很趁手。羊一个趔趄倒了地,贵儿媳妇仍旧不依不饶,赶上去满脸恶气地骂着:你个剁头(该死)的,吃得多,屙得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丁道士听得明白,儿媳骂的不是羊,是他。丁道士闷着头,也不言语,把羊关进圈子里,便去了田老头家。田老头家就在隔壁,两家之间只隔着一处大拐角。几个人站在田老头的门外,其间多半是老头。老头在一起,聊天总要说到生老病死,说某某得了癌,时间不多了,不晓得家里备好了寿房没有,可不能人已经走了,寿房还没有着落。又扯到买寿房的主儿,有人说那男的怕是有六十岁了,那女的年纪不大,看起来很伤心,出这高的价钱买具寿房,不知道他们家死的是什么人。

贵儿也在其中,说话跟人抢似的,满嘴飞唾沫。贵儿说:“谁死了我不晓得,但我晓得黄老板跟那个女的不是父女,是老牛吃嫩草。”几个老头听了都龇牙咧嘴,像看到有人在吃脏物。贵儿笑了笑,接着说:“你们这些老壳子白活了,你看人家黄老板,跟你们年纪也差不多,活得几滋润,死了眼睛闭得紧紧地。有钱人嘛,都这样,下寿房塆李树才的女儿……”

“莫乱嚼!”丁道士吼了一声。贵儿朝他父亲望了一眼,这才眨眨眼把嘴闭了。丁道士走过去盯着贵儿问:“田叔的寿房是你插手卖的?”这会儿贵儿倒矜持起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么(什么)话,黄老板家死了人,非要我帮忙买一具寿房,出价五千块,你舍不得卖,可田叔舍得,宝儿自己作主卖的,我不过帮他跟黄老板打了个电话,与我么事相干?宝儿沾光走狗屎运,他还要感激我哩。”

丁道士耐着性子听完了贵儿的争辩,便伸手在人群中扒拉开一条缝儿,顺势进了田老头的屋子。

宝儿夫妇终年在外打工,田老头的老伴儿几年前去世了,家里也就他一个人。丁道士进去的时候听不到丁点动静,直觉得这屋子里缺少人气,比二界寺更显凄凉。屋里因为疏于打扫,到处是灰尘。一件破旧棉袄搭在椅背上,一只蟑螂从破洞里钻出来,摇摇触角看看丁道士,又摇摇触角钻进破洞。田老头的寿房平时就放在他的房间里,塞了大半边屋子,这会儿只剩下两条空荡荡的长凳。田老头正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嘴角抿紧,拉出两条硬线。

丁道士望一眼田老头,说:“都怪贵儿个狗杂种!”田老头依旧闭眼,心里头硌着的铁疙瘩还没消化掉,嘴里却说:“不怪贵儿。那东西太厚实,我命薄,载不住。你见过穷人住洋房的吗?”

丁道士明白,宝儿要卖寿房,田老头是拗不过的。人老了就小了,变成了帮儿子看家护院的一条狗,虽说住在这宽屋大舍里,那也是寄人篱下,住一天少一天,剩下的日子是奔着寿房去的。

想想田老头眼下的境遇,又想想自己,丁道士心里竟打了个寒颤,嘴里却硬呛(要强),对田老头说:“你家山上不是还有不少大杉树吗,砍几棵,请个木匠师傅来做个一模一样的。”

田老头这才睁开眼,射出来的都是责备的眼神,到底没能把对贵儿的怨气关住。

田老头叹口气说:“当初做寿房的时候,我们还吃得下几碗饭,一百多斤的担子挑着走十几里路都不喘气。那时做得,还当得了家,现在是跟人蹭口饭吃哩,还能提要求?莫说几棵杉树要不来,就是张木匠的手艺,现在有吗?当年,张木匠做寿房几多(很多)讲究,六尺六寸长,六六大顺,头多大,尾多大,天地乾坤,阴阳运势,从不马虎。开斧也要选个吉日吉时,鞭炮一放,张木匠那满肚子说辞也吉利,木听匠人言啊,张木匠寿房做得好,是真把死人当回事。现在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匠人来做一模一样的寿房?”

田老头说完又叹出一口气,把眼睛闭上。

丁道士心里替宝儿羞愧,也恨儿子见钱眼开。要不是儿子动这个邪念,田老头的寿房也不会没了。一想到田老头为自己挡了一刀,丁道士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想唱几句道士戏劝劝,可又觉得有气无力,张不了口。

丁道士正闷着,贵儿在门外探出脑袋,朝他又招手又点头。知道儿子找他有事,丁道士便回头对田老头说:“莫怄气伤了身子,慢慢来。”说完把头一低,急忙走了出去。

丁道士出了门,贵儿便凑拢告诉他,说黄老板请他明天去做法事,价钱不低。还说认得黄老板了,以后可以跟着沾大光。沾不沾光,丁道士倒不在乎,但做法事那是他本行,有人请就要去,不去要不得。

第二天,丁道士一大早便赶到二界寺。二界寺的偏殿里常有人约来做佛事,寄名取名、祈福祈寿、消灾解厄,不过停柩还是第一次。丁道士走进去,一眼看见田老头的寿房靠右摆着,天盖还没完全掩上,露着一丝缝隙,但看不见里面的死者。供桌上的灵牌上有“贝比之灵位”的字样。做法事的主家来人不多,除了女子和老头,没有别的亲友。女子二十多岁,一身黑色装束,小脸憔悴泛黄,正哭倒在老头怀里。看上去也是真的痛心,提着拳头一下一下砸在老头身上。老头不像寿房塆里的老头,脸上的褶子没那么多,那么深,只是秃了顶子,幸存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老头边挨打,边细声细气地安抚女子。丁道士便想,大概是他们的孩子不在了。伤心归伤心,但是葬个小孩也不能用这大排场。生缘太浅,过于重死可就添了他的罪过。

偏殿两壁布满花圈,黑白幡肃然垂挂。一群帮工是从上下寿房塆找来的,正出出进进。左右摆了两张供桌,左桌上方挂的是张真人像,右边摆的二十八星宿仙位。桌子上一律放瓜果贡品,只是左桌置一大碗饭,饭上垂直插三根筷子,用来安置亡灵;而右桌上有尺、秤、剪刀等,是用来接待北斗星宿的。几个道士和尚穿法衣的穿法衣,披袈裟的披袈裟,正在忙活。丁道士也赶紧穿了法衣,扣紧了领子,扯扯袖子,加入进去。于是道士往左,和尚往右,一一归位。


1 (3).jpg


响器请了三班,一律正面放锣,左手钹,右手鼓。看看道士和尚都上好了香,响器班子相互点头致意,便锣鼓齐鸣,叮当、木鱼、梆(道士用的响器)都敲起来。

丁道士点点头,率领道士们念经解厄,摇着招魂幡,要为亡者把在生路上所犯下的罪孽赦免掉。道士戏的调子高低起伏,抑扬顿挫,时不时把尾音拖长压在响器上。丁道士侧耳听对面和尚的诵经声,平铺直叙、密密麻麻地劝谏,像抛出无数细绳,一道道缠绕着在场人的神经。他们在拜表,送亡者魂归北斗本命星位。丁道士唱了几十年的道士戏,第一次看到道士和和尚同台开课,一方激越悲怆,一方感慨悲悯,都是满脸虔诚地对死亡的讴歌和膜拜。丁道士也是第一次被这样的丧事所震慑,按说这样的隆重只有生前积了阴德、寿终正寝的人才当得起的,但有钱人总能颠倒规矩。

一时响器歇了,诵经声完全停止,屋里突然安静下来,连斗乱的灰尘也不动弹。丁道士提高声音念着:“亡者贝比,乃方寸县须臾乡蚍蜉堡人士,拜元始天尊座下。”说完举起一块醒木,“啪”的一声响,一只苹果滚下桌子,几个翻滚后溜到女子脚下。女子惊跳起来,奔到几个道士身后,跪了,以头触地,浑身瑟瑟发抖,只听得见嘴里喃喃自语,分辨不清说的是什么。

巳时掩盖,要合上寿房上的那条缝隙,把天盖固定。丁道士率众人兜着圈围寿房游走。一时只见和尚道士衣袂翻飞,诵经转为各自低声呢喃,又快又急。

丁道士口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地念着,心里开了小差。这场法事如此宏大,若是田老头此时躺在这寿房里,恐怕死了也要笑出声的,这么想着,转到缝隙位置便下意识向里看一眼。三圈过后,顺着一个角度,有光线进入缝隙,丁道士也顺一眼进去。一眼之后,丁道士差点惊吓得叫出声来,心中的敬畏突然间轰地一声塌方了,阴沉沉极不亮堂。于是丁道士便住了口,撅着两片紧闭的嘴唇,夹在几个道士之间木着脸做样子,道士戏也不唱了。


3

出了二界寺,丁道士一路垂头丧气,从鼻子里反反复复哼出两句道士戏: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回到家,丁道士一会上楼,一会下楼,找魂似的。贵儿夫妇还在为寿房没卖掉的事吵架。丁道士来到羊圈边,打了几个转,不知该做点什么,又觉得心里堵得很,便扛起锄头带上羊往田畈里走。

秋收刚过,田里都是败相。几个老头散落在大畈间驾牛犁田。如今在这里基本看不到年轻人的踪迹,只剩下这些老了衰了的躯体,还在以种田为生。

田老头今天犁田状态不好,拖不动脚,转弯的地方那犁都要提好几把才能掉头。丁道士说,歇会儿吧,吃根烟,就便跟你说件事。田老头不理会,将手里的竹条子发狠抽在牛身上。牛便攥了力,拱起尾巴,向前冲了一阵子。田老头忽然喊一声:“哇——”牛这才停下来。田老头转过身,气喘成一团,问丁道士:“你有么事话赶紧说嘛。”丁道士说:“没有。”田老头歇了半天,才直起腰,两只手还叉在腰上,说:“我也想通了,人死了两眼一闭,百事(所有的事)不晓得。就算我现在突然死了,随他们怎么弄上山,薄板儿寿房总会有一具,总不会像多年前死了的讨米老头那样,随便埋了吧。”

田老头一提,丁道士记起来了。那是个冬天,不知是从哪里游来的讨米老头,夜里冻死在后山上的草树(树身扎满稻草的树)脚下,发现时是从积雪里扒出来的,怀里还抱着一条死狗。他和田老头在给那人处理后事时,发现狗被攥得很紧,抠也抠不出来。人狗合葬从来没见过,他主张把死者的手臂掰断,把狗分开葬。田老头说:算了吧,好歹做了一回人,连具寿房都没有,就让他抱条狗去,算是从阳间带走了一样东西。”两人便各自回家拿来草席,将老头与狗裹得严严实实,挖了坑,就这么埋了。埋讨米老头的事给寿房塆人带来极大的振动,特别是丁道士和田老头,亲自动的手,埋人像埋牲口。砂石粗暴地裹着一个肉身,给他们带来了生而为人的茫然感和死而为猪狗的恐惧感。这感觉跟在心里很久,直到他们上山砍了十几棵杉树,风干了,给自己和老伴收拾好了寿房,才消失掉……

田老头心里害怕,丁道士心里也害怕,寿房在他们眼里,是在人世间最后的归宿。活着的人都想住高楼大厦,死去的人不应该有具像样的寿房吗?这么想着,丁道士便对田老头说:“老壳子你放心,不会光秃秃地埋你,有我在就有你的寿房。”田老头点点头说:“你这话我信。”又问:“你说要跟我说件事,就这事?”

“不是,我说的是天下奇闻。”丁道士说。

“什么天下奇闻,在二界寺?”田老头盯着问。

“在二界寺,我看到你的寿房了。”

“这算什么奇闻,人家买去就是装死人的。”

“要是死人就不稀奇,蹊跷的是,里面装的不是人。”

“那是么事?”

“是狗,有钱女人怀里抱的那种宠物狗……”

顷刻间,田老头的脸由白而红而乌,手上的指头颤颤抖抖摸上犁把子,身体僵持着纹丝不动,连刚刚耀武扬威的竹条也脱了手。牛昂起头向远处张望了一眼,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自顾自地走了几步,犁把子便跟着倒了。田老头失去支撑,张开嘴巴向后仰倒,后脑勺首先落地,枕在一棵稻茬上。

“老伙计,么样(怎么)啊?”丁道士叫一声,急忙跑过去。

田老头仰面躺着,两只血红的眼珠把眼眶撑得溜圆,再撑下去只怕要裂开口子了。一团一团酱色的污秽物从田老头的嘴角涌出,顺着耳根流进脖子,随即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一只手五指弯曲,痉挛着在嘴角抓了一把,盲目中又抓住丁道士的手。丁道士便觉得满掌滑腻腻的,这黏糊糊的感觉越发使人焦灼。一根大拇指钉在丁道士的掌心里,钉子样的越来越尖,钉得人生痛。越钉,田老头嘴里的呜呜声越是拉得悠长。

丁道士明白,田老头正在跟自己残存的一点意识拼命。见这阵势,丁道士赶紧说:“寿房的事你放心,把我的让给你就是了,你睡我那具寿房还有么事不称心的?”

丁道士的话刚说完,便看见田老头身子一软,手脚像泄了气,软软地摊在地上,一双眼睛也徐徐闭上了,似乎把眼底下许多意犹未尽的内容全遮住了。丁道士抬起那只释放出来的手,狠狠抽自己一耳光,摇摇头说:“作孽啊,害人啊!”

丁道士赶紧招呼畈里的几个老家伙过来,把田老头平平稳稳抬回去,然后招呼人找李郎中,又招呼人打电话给田老头的儿子宝儿。一顿饭的工夫,李郎中来了,又是翻眼皮,又是听心跳,忙乎了好半天,最后说,脑溢血,早走了。说完,背起药箱也走了。

田老头死的第三天,宝儿夫妇从外地赶回来了,看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宝儿好歹掉了几滴眼泪。 宝儿媳妇看了一眼之后,面无表情,随即又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中照旧跟人油腔滑调嘻嘻哈哈。

丁道士搬了张小桌子,摆在田老头的房间正中,边写文书边给田老头做伴儿。其实人死了挺胆小的,可笑活着的人反而怕死人。丁道士嘴里含根烟,将一张白纸折了八折,写着“岁次丁酉年辛亥月癸丑日未时……”字没写完便停笔对宝儿夫妇说:“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下,你父走得突然,本来多年准备好了的寿房,又被你给买了。他临走时一口气咽不下去,可怜啊,我答应把我的寿房借给他。我大概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家山上杉树不少,再慢慢做具寿房还我。”

宝儿听了,偷偷看他媳妇一眼,低头不说话。宝儿打了几年工,骨子里的怂样儿一点都没变,倒是他媳妇把出门在外的派头都学会了,一开口便洋腔洋调:“叔,寿房嘛,其实我们是打算去铺子里买一具,八百块钱就能搞定。现在只要有钱,么事买不到呢!”丁道士说:“铺子里做的寿房要不得,你父一生讲究,不要让他睡得不安生,再说,我答应死人的话,能不算数吗?”宝儿媳妇点了头,似乎很通情达理,说:“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父,那我们就听你的安排。只是我们也有件事,说出来你掂量一下。我父是非命死的,在正屋里安灵位、出殡都不吉利,你是做这行的,比我们还懂。我们想把我父搬到脚屋里去,我和宝儿出门在外,也好图个平平安安。叔,你说呢?”

死于非命?人这一辈子,在生死上总想图个说法,活要儿孙满堂,死要寿终正寝。说人死于非命,就是诅咒他不得善终,亡者的灵魂听了会不安的。然而这个说法竟然从田老头的儿媳妇嘴里说出来,丁道士听了很是心惊,瞪着眼睛看着宝儿媳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等了半天,丁道士才说:“你父怎么是非命死的呢?”宝儿媳妇问:“那我父是么样死的呢?”田老头怎么死的,丁道士说不出口,只是狠吸了一口烟,吞下去,呛着了,咳嗽不止。丁道士朝宝儿望一眼,没什么异常,但这阵咳还是半天停不下来,把脸憋得通红。丁道士缓了口气,才说:“犁田时牛发了颠(狂)向前冲,把他带倒了,李郎中说是脑溢血。”宝儿媳妇说:“就是非命死的唦。”宝儿也帮上了腔:“就是,就是。”丁道士见他们夫妇同了心,自己要是当硬家,把田老头安置在正屋里,得罪了宝儿,害怕日后还寿房的事也要泡汤,只好点点头答应了。



4


丁道士磨磨蹭蹭从田老头家里出来,心里想着事,低头走路的时候,道士戏不自觉地流出了嘴。唱的啥意思呢,丁道士自己都没明白,大概是唱给墙壁听的。丁道士唱着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看看条凳上放的寿房,伸手把寿房从头到尾摸个遍。丁道士在漆面上照了照,里面的脸已经很老了,面相越来越像骷髅,往寿房边上一站倒是绝配。想到精心置办的寿房自己不能睡,倒让田老头先睡了,丁道士总有些不舍,便将鼻子凑到寿房上嗅嗅说,好香啊!从杉木和漆里透出的这股沉香味,是寿房的体香,也是死亡的气息,这气息丁道士闻了好多年,进入记忆了,熟悉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为寿房而活的。可怜田老头,摸了十几年的寿房没了,让狗睡了。狗睡就睡了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葬狗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怎么不要了他的命呢?说起来都是自己父子造的孽!丁道士这么想着,把对田老头的愧疚像老牛反刍样反复嚼着,只觉得滋味奇苦。再看自己的这具寿房,便铁了心,舍不得也要舍。

宝儿家的脚屋低矮狭窄,光线暗淡,里面做法事的只有丁道士一个人。因为宝儿事先说了,拜章、拜表、拜斗、解厄这些骗鬼的事都不做了,谏亡是省不了的。于是,丁道士就替田老头做劝亡这一曲法事。响器班子也只有一个,丁当、锣、鼓、钹敲得懒散拖沓,声音越发显得凋零,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一点响动。

丁道士准备就绪,招呼响器班子说:“吃米了没有?吃了就用点劲。”

待到锣鼓响声大了,丁道士这才正了衣冠,拔高了声气,把唱词咬得切齿一样清楚,嘶哑着嗓门叹春夏秋冬,叹风花雪月,叹酒叹茶,叹生叹死。

寿房边没有人哭,丧事也就少了些渲染,只一根细竹篙插在稻场边的土堆上,临空挑起黑色的招魂幡。奔丧的人从幡下经过,走进屋子,接受孝子孝孙下礼,还礼,随即出来,在稻场上找桌椅坐了,吃瓜子,谈天说地,偶尔有人发出热情的招呼声和爽朗的笑声,仿佛今天到这里来只为吃一餐大鱼大肉,与脚屋里的亡者和道场无关。

有人说:“道士要劝亡了!”奔丧的人赶紧起身看热闹,各找各的落脚处,挤进脚屋的,攀在门口的,在窗口探脑的,剩下的围着脚屋站着,蹲着。人们看见丁道士抖抖法衣袖子,喊一声:“上饭!”女人们鱼贯而入,上了十碗饭菜。丁道士又说:“磕头!”宝儿夫妇率子侄头戴孝帕,匍匐地上。鞭炮一响,丁道士又拖长声调念一声“堪叹”,便又开了头。

叹空词的腔调跟当地山歌小调相似,曲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既宛转悠扬,又哀怨悲凉,听起来像冷月当空的夜晚,禽兽类不胜凄寒,在山头拉长嗓子叫唤,声声催泪。此时,丁道士那苍苍凉凉的声音,混在响器里拖出长长的尾音,像拖着一管愁肠,千回百转。那声音古老拙朴,如泣如诉,如规如劝。

远近安静,狗的叫声传过来传过去。亡者还没走远,丁道士还在劝,劝田老头要看清生死的实质,要知道宇宙茫茫,时间恒久,万物转瞬即逝,化为尘土;劝他要懂得,人生本是同林宿,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也好,子女也好,都是匆匆过客,既不能替你生,也不能替你死;劝他断了人世间的一切念想,吃好喝好,速速归去。生命就是这样亦真亦幻,真相看不见,却总让人震撼。人们把丁道士的唱词一字一句听得真真的,按在心里一想,便觉得人生忙忙碌碌几十年,到头来两手一撒,什么都抓不住,全是空的!


1 (2).jpg


念完叹空词,丁道士也不歇息,到脚屋门外招呼人送簸箕来,有内行的人小声说:“赈孤魂呢!”人们便将口鼻里的悲声都止住了,屋内外的气氛由悲切转为肃静,人们盯着丁道士看,脸上的表情像恐惧又像猎奇。

说起来丁道士的道士戏,本是用来安抚天上神仙、地下鬼的,使他们各就各位,各自安生,但是这人世间还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游荡荡,上不得天,入不得地,不得超生呢?此时丁道士正怀着慈悲之心,像位朝廷调派的赈灾大臣,手拿一块朝板,抓起一把米,朝米上吹了口活人气,便撒在簸箕上。人们只听到丁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为四方的孤魂念痛词,然而簸箕上却不见一点动静,到底有多少孤魂赶来抢米吃,也只有穿了法衣的丁道士晓得。有女人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大了胆子,指使一个小孩子钻到丁道士的法衣下去看。丁道士忽然住了口,法衣纹丝不动,两只眼睛盯在簸箕上空,似乎已穿透空气看到某物,手上的米来不及撒出去,从指缝间漏了。

丁道士的精气神儿突然泄了,垂头丧气做完法事,从脚屋里走出去,拖着两只脚仿佛很疲惫,有人赶到门外问:“看到谁的生魂在抢米吃了吗?”丁道士说:“我!”

丁道士回到家就倒了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迷迷糊糊地睡着。

三天过去,寿房塆里的老人们都赶过来探望,看到丁道士躺在床上,手脚伸得笔直,胸口微微起伏。有老人摇摇头,把贵儿夫妇叫过来,说,你父的生魂已经走了,在簸箕上抢米吃,时间怕不多了,早点给他准备后事吧。有老人说,贵儿,把你父送医院打打针,尽尽孝心,省得别人说闲话。还有老人说,唉,可怜,一辈子给别人做法事,给人唱痛词,不晓得这回哪个给他唱。贵儿见不得有人同情他父,心里憋着气,哼,未必(难道)我父过得还不如你们,嘴里说话也像打铜锣:“我父百事病没得,是他自己稀奇古怪多,这都是唱道士戏的职业病。”人们听了咋咋舌头,不敢再说话,回头又看看床上,丁道士连眼皮都不动一下。

其实,这会儿丁道士并非人事不知,脑子里倒是翻来覆去想着自己寿房的事。倘若有人来了,在厅屋里说话,声音又含糊不清,丁道士便要用游丝般的声气,空荡荡地问上一句:“是宝儿来了吗?”

丁道士就这么问了三五遍后,宝儿就真的来了。

宝儿和贵儿坐在沙发上谈还寿房的事,两人谈得很亲热,但讨价还价谁都不让步。

宝儿说:“哥,我家跟你家之间的那块地皮,你说过要买去给老家老二做房子,现在那地皮我给你,不要钱,借你父的寿房我就不还了。”

贵儿说:“要是要得,做哥的也不把你当外行,但是你晓得的,我父那样好的寿房值五千呢,你那块地皮值不了这个价,把你家反背塆的那块田加上。”

宝儿笑了一声,咂咂嘴,听上去声音比较干:“一具寿房卖五千,是因为碰上了黄老板这样大方的人,一般人顶多出三两千。”

贵儿说:“如今这样好寿房就像城里的房子,是会增值的……”

贵儿话没说完,丁道士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飘飘拂拂像个纸人,脸上的颜色如同一张黄纸,眼睛深陷,从窝底凸出一对大黄珠子,略向上呛,似乎正处于疯狂状态。又见他慢慢走到屋中间,把屁股移到椅子上坐着,两眼死死盯着宝儿,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又干又薄脆。

“宝儿,寿房你还是做个杉树料的还我,要不,你还我几棵杉树,我现在找人做还来得及。”

贵儿瞧着他父一副作死的样子,皱了眉,说:“父,我知道你担心你的寿房,再怎么急,你也没必要绝食,用死来威胁啊!寿房我会去铺子里给你买,你寅时走了寅时买,卯时走了卯时买,现成的,你急么事呢?”

丁道士捣起一口气,声音响亮了些:“铺子里的寿房薄得像鸡蛋壳儿,用的是纸夹的板子,做的寿房跟个纸箱子样的。那些木匠做寿房一点规矩也不讲,钉枪钉得密密麻麻,亡魂最怕铁器。”

贵儿媳妇站在旁边听着,撇了嘴:“有具寿房就要知足,用那好的杉树做寿房,埋在土里还不是烂了。”

宝儿赶紧附和:“就是的,就是的,我就说我父用那好的寿房可惜了。”

儿孙后辈们终是站在一起了,他们觉得要改变世界,就拿自己的父母开刀。

舍不得好木料,那就像讨米老头一样光秃秃地埋了我,不更省?丁道士的话没出口,一口气扯了半天没提起劲来,只将一只瘦得像鸡爪子似的手无力地提起,在空中划了划,又无力地放下。

贵儿不耐烦了,挥挥手像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说:“父,这件事你就莫管了!”

屋外传来羊一声长似一声的嘶叫,高亢而尖利,单调地在寿房塆的夹山间回荡。丁道士没起床,羊没人理,叫了三天三夜,还是这么有力气,人老了就不行了,人老了连话都说不动了,也没人听了。丁道士只好一言不发往门外飘移,他知道自己的寿房指望不上别人,还得自己想法子。也是的,一边是活人的房子,一边是死人的房子,死人怎么能跟活人争?


5

丁道士到了羊圈,把羊放出来。羊见了丁道士,亲昵地往他腿上靠,放低腔调的咩咩声,听上去嗲声嗲气的。丁道士和羊出了村,往六组屠宰场那边去。路上,丁道士顾不得头昏目眩,专挑些好草让羊放开肚子吃。羊吃得欢,尖细的嘴巴咀嚼出脆响,使人听着心生欢喜。丁道士便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吃饱吧,别做饿死鬼,黄泉路上冷!”羊咩了一声。“卖了你,三两千块钱是有的,办具寿房差不多。”羊又应了。“你也不要怪我无情无义,养儿不能防老,养羊来防老,也是个理儿。”羊抬头望望,叫着,又低头吃草,乖顺得很。“你这畜牲啊,平时说你通人性,做得了伴儿,你怎么就不知道死到临头呢?”

丁老头伸手抹了一把老泪,模糊的眼睛移到对面山咀上,一片枯黄的老茎里又长出一层青翠,灌木林子里的映山红新开着几枝,十月小阳春,又是一茬儿草长莺飞。冬天要来了,老天爷在接济生灵呢。

丁道士收回了视线,似乎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长叹。看过太多的死亡,丁道士终于明白,所有生命都应该享受活着的自由和欢悦。于是,他便对羊挥了挥手说,老伙计,你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羊似乎听懂了,咩了声,慢悠悠地往草多的地方去了。

丁道士回到家,坐在椅子上喘了好一阵子,贵儿媳妇跟他没有多话说,只问:“羊呢?”丁道士勉强抬起头,挤出两个字说:“没了?”贵儿媳妇又问:“买了?多少钱?”丁道士没有应声,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很凌乱,柜子的衣物揉成一团,条桌上的小匣子盖子还敞着,抽屉里的一只线团滚到柜子底下,拖着长长的一截。丁道士知道贵儿媳妇又来翻检过,就像例行检查一样,虽然每次都没查出自己扎过私(私房钱),但还是定期来一次。丁道士也不见怪,只是庆幸把羊放了生,否则,买了钱也到不了自己的手里,做杉木寿房,那只是痴心妄想。

衣柜脚下扔着一只小纸包,折出八个角,纸张泛着淡黄色,是很有些年头了。丁道士捡起来,颤着手打开看,又伸了鼻子上去闻,白色的粉末里有股陈旧的气味,随即又散发出呛鼻的药味。丁道士想,人老了,这个才是必备之药。


QQ图片20180730111143.jpg



现在,丁道士坐在桌子前,稳了稳神,脊柱里杵出一点气力,慢慢地人也放松了,腰不躬了,背不驼了。看看那支写了一辈子文书的毛笔,看看一叠叠折成八折的纸,墨还敞着,它们随时为丁道士作着准备。丁道士便稳住手,提笔写。第一份是王裁缝的痛词,丁道士拿寿衣时答应过替他写。第二份是自己的痛词,算起来王裁缝比自己还小一岁呢,早该写了。

写完,丁道士便去了王裁缝的铺子。再回家时候,丁道士像换了个人,走路也稳当了,目光有了神采,脸上泛出釉光,是硬硬的一层。这人,心里有了主的时候,就会不同寻常,像在十月小阳春里,返老还童有可能,起死回生也有可能。丁道士甚至把王裁缝店里的几只纸箱子带了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又饥又渴的空壳身子里爆发出许多气力的,竟然轻而易举地把纸箱子搬上了后山。

老伴坟上的草老长了,披披覆覆像一头凌乱的头发。坟的左边,紧挨着的是自己的古搁。所谓古搁,是为未死之人备下的半成品坟,水泥做的拱,留着搁寿房的洞,只等人死了,连寿房带人往里一塞,封住洞口就葬了。丁道士看看洞,空荡荡像张嘴,都说坟是吃人的,真是不假。

此时太阳当空照,露珠散尽,丁道士掐指一算,吉时已到,便放了一挂鞭炮,说了几句祝词。丁道士再拆开纸箱子,量出卷尺和几寸宽的透明胶。量尺寸,剪裁,粘贴,铁钉一颗颗的拔掉。没人打扰,丁道士做得很专注,像当年做寿房的张木匠一样讲究。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丁道士站起身来,一具大头敞着门的纸寿房成形了。丁道士再一次量了量尺寸,长六尺六,宽三尺三,九块板子,大头上翘,小头下沉。丁道士将纸寿房塞进古搁,再回头望望寿房塆,只见两山夹峙,南北走向,南大北小,头有杉木林,尾有二界寺,不正是一具天造地设的好寿房么?更难得的是天为天盖,地为地板。好风水!丁道士心里叹了一声,便眯缝着眼睛笑了。

丁道士穿了寿衣,在纸寿房上贴一道符,钻进纸寿房,顺了顺衣襟,整整齐齐地躺下去,再打开手里的纸张,借着入口处的光亮,运气调声,打开荒凉凉的嗓子唱:


天地合万物生人类繁衍,父与母育儿女历尽艰难。

实指望养成人双亲有盼,又谁知伦理丧只重金钱。

叹人生如草芥时光短暂,利与禄功与名过眼云烟。

唯有那父母恩山高水远,劝世人重孝德代代相传。


丁道士一念完,便听到洞口外传来羊的叫声,一声长,一声短,抖抖索索,如泣如诉,像在为丁道士唱叹空词。丁道士说:“好啊,到底来了个送终的!”说完从口袋里颤颤地摸出小纸包……

山脚下,丁道士家的道场上,贵儿媳妇正跳着脚骂:“贵儿,你个死杂种,羊回来了,在叫呢,快去后山上找羊!”

贵儿正赤脚挖屋基,一声凄厉的咩声从山上传下来,像一股水被撕开,贵儿感觉背脊一阵发凉,手一哆嗦,一锹下去,挖到自己的脚了。贵儿怔怔地望着那块发白的皮,一团殷红的血冒出来。贵儿突然脱口而出:“我父呢?”便丢了锹,跛着脚往后山跑去。

注:痛词即悼词。


评分

参与人数 1金钱 +80 收起 理由
小河 + 80 狠狠的赞一个!

查看全部评分

567

主题

10万

回帖

1000万

积分

积分
10002665
发表于 2018-9-3 16: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纵情山水、把酒言歡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245

主题

4万

回帖

313万

积分

积分
3131970

最佳新人活跃会员优秀版主

发表于 2018-9-3 16:4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热烈祝贺叶家才女!
哎...今天够累的,签到来了1...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323

主题

11万

回帖

905万

积分

积分
9055384

最佳新人热心会员推广达人宣传达人灌水之王突出贡献优秀版主荣誉管理论坛元老

发表于 2018-9-3 16:53:18 | 显示全部楼层
{:55_700:}{:55_700:}
流浪他乡,情系罗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323

主题

11万

回帖

905万

积分

积分
9055384

最佳新人热心会员推广达人宣传达人灌水之王突出贡献优秀版主荣誉管理论坛元老

发表于 2018-9-3 16:5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小说,很有现实意义.
流浪他乡,情系罗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93

主题

4401

回帖

89万

积分

积分
891741
发表于 2018-9-3 16:57:1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93

主题

4401

回帖

89万

积分

积分
891741
发表于 2018-9-3 16:5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042

主题

11万

回帖

1579万

积分

积分
15793684

最佳新人热心会员推广达人宣传达人灌水之王突出贡献优秀版主荣誉管理论坛元老

发表于 2018-9-3 17:49:47 | 显示全部楼层
{:55_673:}{:55_673:}祝贺牡珍,为你点赞!
万事皆空善不空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74

主题

5889

回帖

143万

积分

积分
1433643
发表于 2018-9-3 19:5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可喜可贺,匡河出作家!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2

主题

1万

回帖

66万

积分

积分
664180
发表于 2018-9-3 20: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55_700:}{:55_700:}
哎...今天够累的,签到来了1...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新用户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手机版|小黑屋|联系方式|关于我们|罗田论坛 ( 鄂ICP备16011092号-2 )

GMT+8, 2024-4-20 14:48 , Processed in 0.153066 second(s), 45 queries , Redis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