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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推介 | 催人泪下的岁月笔记:我的儿,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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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08:41: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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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你别走!
                                       民工老黄


父亲去世已经25年了,母亲也过世20年了。这二十年里,我几乎不敢面对他们的目光,也不敢回忆他们的过去,心底一直很疼,碰一下如同撕裂一般。直到如今,我才有勇气拿起笔来,撕开厚厚的痂,诉说那些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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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在大别山深处的山城小县,有一条名叫义水的小河村前流淌,巍巍塔山倒影,郁郁禾苗葱翠,牧牛短笛,小鸟白沙,田园牧歌从来有,不似儿时异样浓。

2011年我给父母重修坟墓时,自己手拟了一联:

思慈父德润子女,念贤母理教儿孙。
横批是:情深似海。

好多人觉得我写错了。其实不然,一般家庭都是严父慈母,而我家却是严母慈父。此外,有些人看了嘴上不说,心理觉得你父母是文盲,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何谈德润理教,不过是自说自话,吹吹牛罢了。古人云知子莫如父母,相反也一样,知父母者也莫如子女。我认为这些评价再恰当不过了,我们家庭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苦难综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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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给父母重新竖碑时,我给父母各写了一篇简略的碑文,全文如下:

父黄公少林(1922~1992),字显林。太公业浩之幼子,壬戌冬月初三生于栗林咀,母李琬香,妻秦继先,育两女一子。

父性温和,乐观豁达。幼家贫,未读书。十四学艺,勤苦绝伦,数年成一技,逢狼烟起,辍业赴难抗倭御侮,乙酉兄弟阋墙,庚寅赴朝抗美,甲午娶家母为妻,归拾农桑。戊戌携家赴疆屯垦,壬辰返,   曾宿关帝庙,借居方家塆。甲寅始筑屋于俞家塆。戊午年近花甲,身形佝偻,白发毕现,重抄故技,挑担行走于府店驿庠,修履服务于工农学商。酷暑不避,严寒难挡。谋锱铢以补家用,得毫厘以教儿郎。生活艰难,非亲睹难以想象。父恩天高,无言语可以尽述,积劳成疾,壬申九月廿五日因病仙逝,享年七十岁。

国运不祚,家道难昌。父一生屡遭苦难,至今思来,锥心泣血,子欲养而亲不在,父恩难报于万一,故重修府第,再立碑铭,以作永志纪念。


母秦氏继先(1934~1997),甲戌九月初六诞于三里畈秦家铺,父秦公育甫,母史氏。

母生时天旱,未满月即随其母乞食,至凤山,送与养父王公水成为女,养母徐淑英。年四岁,养父故,寄养杉树塆。舅家亲疏有别,母倍遭坎坷,七岁拾柴牧畜以求自给。但仍蔽衣枵腹,跣足越寒。

乙丑入城学纺织,甲午嫁与家父为妻。戊午携夫带女,远赴新疆,壬寅始归。辗转借居,甲寅始筑屋于俞家塆。育有子女三人,时艰,赖母缝补浆洗于内,稼穑农桑于外。实为擎家一柱。丙辰后,家境日渐殷实,不料骤得恶疾,丁丑十月十一日驾鹤西游,享年六十三岁。

母贤达,坚毅慈善,一生苦难,百折不改其志,堪为后辈楷模。贫寒困顿,教子女以善良,大乎! 目不识丁,教儿郎以仁义,伟哉!母恩山高水长,立此碑铭,长歌当哭,永志纪念。

碑文虽简述了父母艰辛苦难的普通一生,但个中详情,外人难知。有些细节,我到现在也没能搞清楚。年轻时父母诉说我无暇去倾听,等到了想倾听时,却已经是阴阳两隔,我在这头,父母在那头。




01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为苦难的女子,她的一生就是用苦难串起来的。

在苦难的人生快要看到光亮时,她却离我而去,让我每次坐在明堂大宅里吃喝玩乐时,心中都泛起浓浓的恨意,难道老天的眼睛瞎了吗?生活把一个温婉贤良的弱女子打磨成了一个刚毅坚韧的女汉子,却为何不给她一个温暖和煦的拥抱?为何不让刚照近苦寒枯井的阳光,再多一点,再久一点呢?

母亲是秦家第二个丫头,刚出生因大旱难以活命,外婆在母亲未满月就带她外出乞讨,行乞到了罗田县城,遇到了在手工作坊里帮工的奶奶徐淑英(我叫奶奶,其实是母亲的养母),奶奶膝下无子女,就从外婆那里领养了母亲。不料,母亲三岁时他的养父王水成不幸去世了,一年后奶奶只好将母亲送回娘家杉树塆寄养。

在杉树塆舅姥姥家,人口多关系复杂。舅舅家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帮姐姐养孩子只能是芒头管揩屁股——大大略略。食物短缺的时代,有亲疏之别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自己的孩子都吃不饱,别人的孩子就可想而知了。再加上是已出嫁寡姑的养女,孩子与家族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族人在感情上肯定难以视如己出,在远近上就又多了一层分别。这就注定了母亲在村里从小就是吃苦的命。

不到七岁,母亲就被安排去帮忙干活。放牛、捡柴、打水、烧火、洗衣、做饭,她几乎什么活儿都做,族里小孩不愿意干的脏活重活苦活累活,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落到母亲的头上。她那幼小的心灵充满了疑惑,但还是会眼泪汪汪地去努力完成。

随时间推移,母亲也慢慢的习惯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这些体力活也慢慢成了母亲的必修课,由兼修渐渐变成了专务,干完这个干哪个,难得空闲。干不好还会被长辈体罚,族人耻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直到她十四岁时回到奶奶身边。

对母亲而言,在杉树塆的那几年,她是孤独艰苦不快乐的。她的童年时光缺少爱和食物。一旦事情没做好,体罚就是难免的。那些日子里,挨骂是家常便饭,但这饭却不能吃。挨打挨骂可以忍受的,但无法忍受肚子一天到晚咕噜咕噜地叫唤。赶上年景不好就没有饭吃,有时犯错也吃不上饭。更多的日子里是半饥半饱,靠粮食中参杂野菜杂粮的糊糊度日。也不是舅舅家虐待母亲,大家都是这个状况。

最难过的是冬天,衣衫单薄褴褛,外出干活风大天寒,总是冻得哆哆嗦嗦地。洗衣服就成了一件特别痛苦的事。在池塘边的青石板上,衣服还没搓几下,手就冻得象胡萝卜一样。如果塘里结冰了,还得先把上面一层薄凌敲碎,寒冷可想而知。母亲的手指后来一直无法完全伸直并拢,一双手粗糙得象老树皮一样,她落下了终生的毛病。每到冬天手脚就开裂,直到老年她的手掌和脚底还经常皲裂得像个孩儿嘴一样,能抹进去半盒哈喇油或者凡士林。

记得在我上中学时,母亲还十分感伤地告诉我一个细节:快过年时,舅舅家围在火盆边吃花生,她却要去放牛。等她回来,花生早已吃完了。她作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嘴馋总是难免的,只好在地上捡花生壳吃。这个画面随我年长越来越清晰,就像电影镜头一样定格在我的心里,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十四岁,母亲来县城里的手工纺织作坊和奶奶一起给人当帮工,凭力气混碗饭吃,那两年日子过得不温不火。等到解放,母亲可开心了,成了工人阶级,似乎可以扬眉吐气了。她特别地给自己取了一个革命化的名字叫继先。母亲还曾上夜校,虽然最终也没学会写字,但终于会认自己的名字了。

这时一个品端貌佳,农活以及榨油手艺都不错的万姓小伙走进了母亲的生活。 婚后不久,正当他们想开个榨油作坊把日子过红火时,万叔叔不幸身患火病(当时叫火病,其实按照现代医学是肺结核),高热不退,咳血不止,不久就撒手人寰。

恰逢当时正赶上全国紧缩城市人口的“回乡生产运动”,母亲身怀六甲又成新寡,生活举步维艰,无依无靠,难以度日。于是就响应政府号召,到三里桥务农,先住在破败的关帝庙里求生,后来土改分得方家塆方姓地主的一间半瓦房,浮萍一样的生活到这时候才有了一个避风挡雨的小小港湾。不久后全国实行户口管理,出城容易进城难,母亲就这样丧失了城镇户口、吃不上商品粮、也再无缘进厂矿企业工作了。


02


1954年父亲从朝鲜战场退伍回来,母亲的命运又掀开了新的一页。

父亲是栗林咀野猫笼黄家塆人。爷爷叫业浩,父亲是他的小儿子,因为家穷,也没读书,十四岁就送到离家几十里的许家畈许皮匠家去学手艺。那个年代学艺,头几年其实是在帮师傅家干杂活,与打长工差不多,学不到多少真本事。父亲在许家里切皮子是他学得最熟干得最多的工作。

两三年后,等父亲刚开始跟着师傅走村串巷,真正开始学补鞋技术时,却不幸地遇到了抓壮丁。 1940年前后,父亲挑着补鞋担子行走在路上,被路过的行军队伍抓了壮丁,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当了兵。他被抓壮丁后跟随部队直接开拔了,家里却无法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父母天天思念自己的小儿子却杳无音信。

那时候到处战火纷飞,天天有死人的事,慢慢地家人觉得他可能也已经死在了外面,家中也渐渐地不再把这个儿子算在内了。等父亲1954年退伍回家时,他的父亲母亲早已过世了,家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父亲回乡那一年他已经34岁了,哥嫂见他回来一则以喜,毕竟兄弟此生能重逢;一则以忧,大龄未婚小叔子回来了,他的侄子都十七八岁了,这家咋整?于是经人介绍认识了刚刚丧偶的母亲,不久就倒插门到了母亲家里。他的那点安家费,据说都被他的哥哥嫂嫂以及介绍人哄骗花得差不多了。也就在这一年,万叔叔的遗腹子,我的大姐出生了。

大姐出生后,父亲视如己出,疼爱有加,从无分别心。而且在二姐来到人间之前的八年里,大姐作为掌上明珠,独享了父母奶奶的全部疼爱。我们这些迟来人世的妹妹弟弟,对大姐也从无二心。我出生时,大姐快12岁,二姐已经四岁,她们帮我打过架,也替我挨过打,由于年龄相近,我和二姐之间会杠祸(即小孩子打架),大部分时候可能是我欺负她,她让着我。

大姐因为和我年纪差距较大,从没杠过祸,倒是经常行使长姐如母的权威,对我耳提面命,管教约束。两个姐姐对我的成长帮助都很大,她们都是我的亲姐。如今我们一家姐妹三人各自成家,依然能相亲相爱,爸爸的行为态度影响应该是功不可没的。这大概与爸爸久历战场,惯看生死、珍爱生命且性情豁达有关。万叔叔的在天之灵应该可以无憾。

我小时候听爸爸讲,他也是打过鬼子缴过三八大盖的。后来在淮海战役中投诚被俘而成为解放战士,参加了渡江战役,全国解放后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地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小时候我还看见过爸爸的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纪念章。但我真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那时候对他的历史没有兴趣,他也很少提及。爸爸性格懦弱,沉默寡言,平常很少说话,妈妈经常说他,磨都压不出个屁来,家里大小事情都是母亲做主。

爸爸偶尔兴起和人聊起他在部队的故事时,妈妈总是挤兑他,说他哪里打过仗,不过是个火头军。火头军是民间对炊事兵的俗称。每到这时,爸爸总是对他年轻的妻子嘿嘿一笑,默不作声,慢慢的把头低下去。然而,我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在附近工厂澡堂子洗澡时,确实看见过他身上的伤疤,那应该是战争留给他的印记。

爸爸是个特别憨厚老实的人,老实到了村里人谁都可以欺负他的地步,甚至我有次都欺负过他。那时我大约七八岁,有天晚上妈妈和大姐到生产队开会评工分去了,留下爸爸在家照看我。大晚上我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折腾不睡觉,爸爸忍无可忍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于是我不干了,又哭又闹,放泼耍赖,要和他去大队部讲理,要等母亲回来告他的状。我忘了这事是怎么平息的,也可能是妈妈回来了,也可能是我闹累了睡着了。这是父亲这辈子唯一打我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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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虽然母亲属于贫雇农,但因为是移民,我家在方家塆单门独户,被方氏族人及乡邻欺凌就是必然的。方家人常说,你们一个赤膊雀儿,不是来方家塆,窝都没有一个。以至后来,方氏黄发垂髫咿呀学语的蒙童,见样学样也经常出言不逊,对父母指手画脚,语言粗鄙。

由于不堪乡里的欺凌,1958年正好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罗田招人,父母报名并通过选拔,带着我快四岁的大姐远走新疆。他们先到哈密,后住吐鲁番,转战昌吉,最终落脚在石河子。当时年少不懂事,不太爱听妈妈讲那些陈芝麻滥谷子的往事,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属于几师几团,追悔无比。

父母在新疆,过的是兵团农垦半军事化的生活,衣服是统一发放的制服,饭是吃大食堂。偶尔还能用脸盆分蚕豆回宿舍,瓜果也不是稀罕物了。除了恶劣的自然环境难以适应外,从食物和人际关系而言,这应该是父母过得相对舒心的几年。在军事化管理下,组织健全处事相对公平,加上父母又是文盲,老实本分听话好使,干活不惜力,做事认真,任劳任怨,在集体中还比较受人欢迎。好像还评上过五好战士,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但是,父母到了新疆,可真的苦了妈妈的养母,孤苦伶仃的奶奶。奶奶在乡村里像五保老人一样,蝼蚁般的过着无依无靠自生自灭的日子。母亲放不下对她的牵挂,毅然让爸爸带着大姐,离开了挺着大肚子的自己,回到了老家。

爸爸和大姐离开新疆不久,1962年农历九月份,我二姐出生了。由于母亲坐月子单位里管理员不给发棉服和棉被,别人有她没有,反复抗争也没有得到改善。让母亲觉得了歧视和不公,而歧视与不公恰是她远走新疆的主要原因。棉被事件再次引发母亲的怒气,撕开了已经结痂的伤痛,刚毅的母亲一怒之下就在月子里决心回湖北老家。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母亲象当年她妈妈抱着她外出乞讨一样,抱着我没满月的二姐,一个人千里走单骑。后来母亲告诉我,当年她抱着我二姐,背着一个大包袱,一个人一路上马车换汽车,汽车换火车,火车换火车,千山万水只有一个信念,回家。路上走了十几天,终于回来了。她还曾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由于还在坐月子,她头上缠了个毛巾,在过祁连山时眼睛被雪盳了,后来她的眼睛一直不好,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

我上大学后才知道这叫雪盲症。但我都没有能很好地理解她生命中这十几天的艰难。直到2016年金秋时节,母亲已去世多年,我因为逃避G20,从兰州出发沿河西走廊自驾北疆,驱车于茫茫戈壁,穿越在大漠孤烟的广袤土地上,才终于懂得这是一次怎样的逃离;望着祁连山的皑皑白雪,面对天山的刺骨寒风,才终于体会到那是一场怎样的东归。

但我仍然难以想象,在比我自驾还要晚一个多月的更加寒冷的季节里,白雪飘飘的戈壁上,一个身背包裹,怀抱婴儿,头缠毛巾的产妇,是如何穿过天山跨越盆地的。在夜行星星峡、晓走乌鞘岭,汽车火车走走停停的严寒里;在四面漏风的铁皮车厢颠簸起伏的道路上;在铁轨铿锵汽笛呜咽,白雪茫茫车辙孤寂的黄昏;在茫然无助地望着前路,用身体的余温紧紧地裹住怀中婴儿的夜晚,……想到这样一幅幅凄惨坚毅的东归图,我的人在颤抖,心在忏悔。车外雪未融,我心已碎片。遥想鸠摩罗什东行的苦难,也不过如此吧。

记忆中母亲在兰州换火车隐隐约约的画面,在哪一刻一下子清晰起来了,象动漫一样在眼前变得越来越鲜活。母亲从新疆到达兰州后,需要转车去郑州,她在兰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没日没夜地等了三天,终于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使她得以先把包裹递进车厢,再把孩子递进去,最后自己在人山人海的挤车人群中,从窗户里钻进车厢,完成了一次回家的凤凰涅槃。这需要何等的勇气,这又需要多么坚韧的力量啊。我相信年近三十的母亲在那一刻,一定是一个光彩照人、能量无比的圣斗士。

回到湖北后,母亲给我二姐起了个小名叫新湖,以纪念从新疆回湖北的一路艰辛。2009年我第一次去新疆旅游,从乌鲁木齐坐车去喀纳斯,路过昌吉玛纳斯县看见新湖总场的路牌,心情无比激动,但不知道此新湖是否和我二姐的出生地有关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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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父母归来,一家人总算又团聚了,奶奶自然开心极了,但一个懦弱男子和四个女性的家庭,又靠一个女人当家,抚老携幼,被乡村族人及大家大户欺侮就再正常不过了。父母的屈辱在延续,即使在合作化、人民公社的各项运动中,父母用他们对党和毛主席的无限热爱,积极响应,身体力行,但还总是被乡村的宗族势力不公正对待。干活总是被分配最重的,一年劳作下来总还有亏空,每到生产队分粮食时,别人能大筐小筐地分回粮食,而我家经常是挑一担空箩筐去再挑一担空箩筐回。直到大姐高小毕业回家务农,才发现这都是因为生产队的干部伙同保管、会计算花帐倒的鬼。

由于父母吃了睁眼瞎(文盲)的亏,就特别尊敬文化人,也特别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他们受过的罪。于是立下宏愿,不管多苦,要让孩子们读书。大姐高小毕业,是可以上初中的。她很爱学习,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她一定能上个不错的大学。只是,有一天母亲发现学生在学校斗老师,觉得不对,就不让大姐再上学了,大姐就这样回家开始种田了。一个文盲农妇的生活理性和朴素逻辑不得不让人佩服。

因为爸爸从小外出学手艺,长大了又去当兵,所以不太会干农活,只能常年在工地上干苦力。那些年农村兴修水利建水库,劈山改河造大寨田,修桥架渠,工地没有停过。他的足迹遍布白莲、凤凰关,跨马墩、佛子岭等大小水库和各种劳动工地,我出生那天,父亲正在三里畈大桥的建筑工地上打石头。在我的印象里,他不是肩扛扁担晃晃悠悠的挑着砖石担子喘着粗气,就是颤颤巍巍地推着堆积如小山的小推车,他的身子经常因为重压紧绷得象一张拉满的弓,艰难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负重前行。总之,哪里有苦活哪里就有他。

对全国而言,三年自然灾害是最困难的时期。但对我家来讲1969年是最难熬的日子。史载,1969年7月份长江中下游及淮河支流出现大洪水,湖北、安徽灾情严重。湖北长阳县、罗田县全城被淹,麻城县20万人被淹。两省受灾县83个,受灾人口1090万人,死亡1603人。

洪水是可怕的,但洪水造成粮食颗粒无收更要命。为了度灾荒,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不能吃的东西也开始吃了。母亲让姐姐每天拿着陶瓷缸子去酒厂抢酒糟,让二姐带着我去蔬菜队菜地里捡烂菜叶子,如果都有所获,把酒糟和烂菜叶子熬在一起那就是人间美味了。

更多的时候只能吃榨油剩下的菜籽饼。把菜籽饼敲碎碾压成粉,放在锅里炒熟,然后用热水拌成糊糊当饭吃。菜籽饼猪都不吃,人吃了极易造成便秘,老人就更难消化。即使这样,要在生产队分几张菜籽饼还是很困难的事情。为了活命,二姐带着我,提着竹篮,里面放两个破碗外出要饭,如果别人给点稀的,我们就自己喝了,如果别人给点干的,我们就放在竹篮里带回家。就是那一年,我奶奶就这样活活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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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母亲负气回乡后的第四年,我出生了。那是波诡云谲的1966年,那一年除了文化大革命,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我那读过师范的舅舅于是给我起名叫:著文。这个名字其实与文革、卫东、卫红、要武、爱武、立新一样地充满时代烙印。不过由于我舅舅的巧妙组合,一般人都以为我的名字与明朝文化名人杨继盛的对联有关。反对权奸的杨少卿在惨遭严嵩杀害前写下“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这副名联在我出生之前的五十年又被李大钊改成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文章千古事,辣妙皆由人。只是我作为一个民工,可惜了这个很有文化气息的名字。

我的到来,给这个家庭添了几分喜气,也改变了家庭的性别比例,这大慨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价值。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4岁了,中年得子,自然很开心,母亲也算高龄产妇,所以我从小体质柔弱,经常得病,其中有一次得肺炎差点死了。

那次得病我大约3岁,我家因贫穷无钱住院,眼看我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最终折腾下去也是个人财两空,母亲放弃了救治希望,准备听天由命,随我自生自灭。然而她又心有不甘,情有不舍,抱着我在县城东门人民医院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只是口中喃喃的喊叫,是我的儿不走,是我的儿不走。我的儿,你别走啊!这种撕心裂肺的嚎叫喊不知是给自己听的,还是向命运的呐喊与哀求。

母亲眼泪哭干了,嘶喊变成了干嚎,干嚎变成了呜咽,呜咽变成了哽咽,像疯婆子一样的胡言乱语,象祥林嫂一样的喃喃自语,嘴里只重复着,是我的儿不走,是我的儿不走。我的儿,你别走!你别走!见者无不流泪。恰逢一个街坊路过,见此情景惨不忍睹,给了母亲两块钱,让她送我住院。那时候两元钱可是个大数字,就这样,在医院里打针吃药,临死的我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好转,一条贱命就这样捡回来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插曲,说起来有点灵异。在我快死时,有一天晚上我妈妈在梦中遇到了一个长络腮胡子的老头,他说,你这孩子啾啾唧唧的,他的号那么大,你看他的音该几高。第二天早饭后母亲问奶奶(我妈的养母),奶奶说,那是你父亲。因为母亲三岁她的养父就去世了,她不认识养父的模样。于是就商量给我改名。母亲说,既然叫著文名字太大了,孩子镇不住,那就取个女孩名字吧,女孩子命贱,好养活。

我大姐二姐的名字都是母亲起的。母亲说,大姐出生在三月春天里,所以叫金春;二姐出生在九月菊花时节,所以叫金菊;我因出生在五月莲花开时,那就叫金莲吧。母亲虽然是文盲,但社会生活的大课堂交给她了丰富的社会知识,取名字还是很有规律的。爸爸自然没有异议。在起名时母亲肯定不知道历史上曾有一个鼎鼎大名的金莲,她的号更大,音更高,名头更响亮,否则肯定不会取这样的名字。于是,我成了家里的的三姑娘,不仅名字女性化,而头上还梳起小辫,再加上由于家穷穿上了姐姐剩下的旧衣服,活脱脱一个女孩子。直到我上小学,才又恢复男儿身。  

这个故事是母亲后来讲给我听的,现在写来仍然泪湿衣衫。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救活我的,是乡邻的善行,还是母亲的哭泣,亦或祖宗的庇佑,医学的神奇。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这两块钱救回来的贱命,已经年过半百,还健康的活着。

小名就这样被左邻右舍顺理成章的喊习惯了,在方圆十里八乡,人皆知莲头伢儿,无人晓得著文是谁。著文以学名流行于学校,金莲以小名呼唤于乡野,这两个名字就像两条平行线,相伴同行,从无关碍,直到1984年才出现偶然交叉。起因是上大学前,我的高中同学来我家玩,问遍村子无人知晓著文是谁,最后说到今年要去北京读大学的那个伢儿时,围拢的一群乡邻才异口同声的说,哦!你说的是莲头伢儿!这个段子在同学圈中遂成经典,常讲常新。


06


我一到三年级是在村里办六十石小学分部学习。我们的学校,是一间土坯夯成的教室,四面露着风,象一个简易工棚。 那时候,我们只有一个老师,既教语文,也教数学,还要负责教音乐和体育。当然,劳动课自己回家干活就可以了。三个年级的孩子在一间屋子里,面对一块共同的黑板,倾听一个共同的声音。一年级上课二年级看书,二年级上课一年级写作业,如此循环。这样的教育对我这个动作快爱看热闹的人还真有好处,稀里糊涂地我在一年级就把二年级的课学会了,二年级时就把三年级的学会了,三年级就成了老师的小帮手,同学的小老师。        

因为村里缺少读书人,老师资格先是由一个下放农村劳动改造的地主婆担任,教了我们两年后,从部队回来了一个退伍军人,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就这样被夺回来了。这两个老师对我都挺好的。所以,我从小就不仇恨资产阶级,还有几分好感。

到了四年级,我们要到六十石小学本部去上课,要翻过高高的名叫拔云尖的大山,山路荒凉阴森且路途遥远,加上村里的孩子好多都不继续上学了,我一个小孩翻山越岭就倍显孤单。母亲心疼我,便想把我送到离家近且路好走的县城小学里去。无奈城乡差别在,县城小学不收农村孩子,母亲七拐八拐找到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扯胡子亲戚,这个远房亲戚是学校一位普通教员,在招生上没有任何权力,唯一能做的就是领进门递个话。于是母亲就成了校长的影子,一路苦苦哀求一路穷追不舍,校长说学校没有位子了,母亲说我的伢儿不要桌子。校长说没有凳子,母亲说我们自己带。最后在母亲有个桌子角靠一下就可以的哀求中,我上了城里的小学。

上学没多久,粉碎四人帮,教学的春天来了,小学五年级,我们按考试成绩重新分班,我考进了重点班五一班。后来,五一班全班考试直升县一中初中部,成了初中部一班。中考一班大部分又考入一中高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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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1978年改革开放开始了,人的心思慢慢活络了起来。爸爸那时虽已经年过半百,却又开始为了生活重操旧业。凭借他那半生不熟的皮匠手艺,和浠水过来的几个皮匠结伴,走街串巷地修鞋,每天回到家里,总会从鞋担的小抽屉里把那些皱皱巴巴的毛票,一分一分、一角一角地叠好,有时候妈妈也会过来帮忙。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块儿八毛的。

记得有一次好像一天挣了三块钱,爸爸妈妈特别兴奋。爸爸把整理好的毛票交给妈妈,妈妈分门别类的叠好,然后用一个手绢左叠一层右叠一下层地裹起来,好像怕它跑了一样。一有机会,妈妈就把分币换成角币,把角币换成元币,就这样一块块地攒。等好不容易凑购了十几块钱,妈妈就去买个猪仔在家里养着。我妈妈在家养猪,把猪卖个贴补家用,供我上学。

我的高中和大学,我始终觉得,不是我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读出来的,而是我的年迈的鞋匠爸爸和苦难的养猪妈妈在尘土飞扬的道路边,在臭气熏天猪圈里帮我读出来的。




08


我大学毕业不久,日子刚要开始好转,爸爸就离开了我们。正当我努力奋斗有希望家人团聚时,我的妈妈又离开了我们。爸爸离开时,我还是个单身汉,妈妈离开时,我虽成家但依然是个北漂。他们真是苦难的一生,没有享我一天福。唯有我到北京上大学后,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乡邻们开始真正的尊重、尊敬、奉承他们时,他们真的有些物质匮乏精神愉悦的穷开心,这大概算是我父母他们此生最大的幸福吧。

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话只有在父母过世后才能深刻体会。而面对苦难一生的,命运多舛的父亲母亲来说,他们是时代的牺牲品,他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再牺牲,燃尽了自己,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我那可怜的饱受苦难的父亲母亲啊,您们安息吧。愿天国里没有苦难……

如今,无论是在北京宽敞的家里,还是在杭州高大的写字间里,享受现代生活的愉悦时,心中时常会浮现父母温柔又深情的目光。他们爱怜的目光将伴我一生。



2017年12月31日初稿于北京
2018年1月5日修改于杭州



作者简介:
黄著文,男,罗田人,1984年从罗田一中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曾在京琼津辽沪粤打工,现在杭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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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09:50: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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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田说说,真是了得,江夏大桥,论坛发帖,现场办公,迅速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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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10: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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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10: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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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他乡,情系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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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10: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文章,感动。{:55_6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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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10: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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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10: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流浪他乡,情系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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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0 10:45: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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